“你瞧!”她说,头一直朝向窗外,“郎姆先生,那边……看他走得多快!”

“他带着他的号角哩,”保丽诺斜出身子来说。“简直是一个老疯子!人家要说他是跑去会情人哩。”

果然不错,郎姆胳膊底下夹着乐器匣子,鼻子朝天沿着体育场匆匆忙忙地走路,想到眼前正在等着他的这场大喜事,自得其乐地微笑着。他正要到一个朋友家里去消磨这一天,他的朋友是一个小剧场的笛师,有几个喜好音乐的人在星期天喝过牛奶咖啡以后就要举办一次室内的音乐会。

“刚刚八点钟!多么发疯啊!”保丽诺又说。“你知道奥莱丽太太和她的那一帮人一定是坐上六点二十五分开出的到兰布义耶去的火车了……男人和老婆决定是没有碰过头。”

两个人全谈起兰布义耶的约会。她们不希望对方会遇到雨,因为她们自己也将要冷水浇头;可是如果有一片云彩在那个地方裂开来而不会一直牵连到约安威尔,倒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然后,她们攻击克拉哈,说这一个下贱女工不晓得怎样使用她那些姘夫供给她的金钱:她不是一次买过三双长筒靴子,第二天就用剪刀剪碎丢掉了吗,而这是因为她的脚上长满了瘤子的缘故。说老实话,绸缎业的姑娘们并不比男人更会打算:她们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一文钱也不积蓄,每个月把两三百法郎都耗费在零碎东西和糖果上。

“可是他只有一只胳膊啊!”包杰突然说。“他怎样吹他的号角呢?”

他的眼睛没有离幵过郎姆。保丽诺时常拿他的天真来寻开心,这时便跟他讲,那个会计用他的乐器抵着墙;他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觉得这办法很聪明。可是她又懊悔起来,便向他解释,郎姆如何使用他那只废膀子挟住乐器而用一只手来奏弄的办法,他却十分怀疑地摇了摇头,说这种事叫人家很难相信。

“你太笨啦!”她终于笑着说。“不过这没关系,我还照样爱你。”马车向前转动,他们到了文森车站,正好赶上火车。包杰付了车钱;可是黛妮丝已经声明过她要自己料理她那一份的费用;到了晚上再分摊。他们坐的是二等车,车里是一团快乐嘈杂的人声。到了诺让车站,在人们的笑声中,一对新婚夫妇下了车。最后他们到了约安威尔,立刻走向岛上去定早餐;他们就停在那里,在马伦河边上的高大杨树下,沿着岸边散步。荫凉下是寒冷的,阳光里有一阵强劲的风,吹向远方去,在河的对岸,光明洁净的平原上展开了一片一片的耕地。保丽诺和她的爱人互相楼着腰向前走,黛妮丝慢慢地随在他们后边;她捡了一把金凤花,快乐地注视着流水,每逢包杰低着脖子吻他的女友,她便低下头,心里一阵恍惚。她的两眼里浮腾着泪水。然而她并不是痛苦。为什么她感到这样的气闷?她本想可以得到很多快乐的这辽阔的乡野,为什么给她带来了满怀不可解说的漠然的懊悔?后来他们去用早餐,保丽诺畅快的笑声使她感到一阵惘然若失。保丽诺像一个生活在煤气灯下和人群的混浊气息里的乡下艺人似的,崇拜着野外生活,尽管吹着冷风,也要在凉棚底下用餐。她喜欢那吹动着桌布的猛烈的风,她觉得这个花棚很有趣,叶子还没生出来,只有油漆的格子架,菱形的阴影映现在桌布上。而且这个在店里吃不饱的姑娘,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准备好要在外边用她爱吃的东西吃到倒胃口为止;这是她的一个缺点,她全部的钱就消耗在这上面,在休息的时刻,她吃点心,吃不易消化的生东西,吃容易藏着吃的小东西。至于黛妮丝,她似乎已经吃厌了鸡蛋、炸鱼和烤鸡,她节制着自己,不敢叫一客草莓,这一种新鲜果品还是太贵的,她怕过分增加了账单。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呢?”等到端上咖啡来的时候包杰问道。照往常的情形,午后他同保丽诺回到巴黎去吃饭,然后在剧院里过完他们这一天。可是为了黛妮丝的愿望,他们决定大家留在约安威尔;使自己头脑里装满了乡下的空气,也很有趣。因此他们整个的下午就在野地里漫游。他们想去划船,争论了一下;然后又放弃这个念头,因为包杰划船划得太不髙明。但是他们慢慢地走,没有目的地,顺着小路走,然后再回到马伦河边上来;他们对于河上的生活,很感兴趣,看见有成队的快艇和挪威式的船,船上有一排排划船的人。太阳落山了,他们回头向约安威尔走,这时有两只快艇,争先恐后向下游划行,彼此骂来骂去,骂声里一再喊叫着“下等酒馆的货色”和“布店伙计”。

“你瞧!”保丽诺说,“那儿是雨丹先生。”

“是的,”包杰用手遮着太阳说,“我认识他的桃花心木的快艇……另外的一条船上坐的一定是学生。”

于是他解说学生和买卖人之间时常发生争吵的宿怨。黛妮丝听见人家说出雨丹的名字,便愣了一下;她的一双眼睛盯住那只轻快的小船,她想从划船的人中间找到那个年轻的人,可是她只能辨认出两个女人白色的衣衫,一个女人坐在舵边,戴着一顶红帽子。他们的话音淹没在河流涮涮的水声里。

“下等酒馆的货色,把他们投进水里去!”

“把这些布店伙计,投进水里去!投进水里去!”

傍晚时候,人们又回到岛上的酒馆里。可是风吹得过于猛烈了,他们必得到两间关着门的大厅里的一间去用餐,厅里新洗过的桌布还被冬天的湿气浸得潮湿湿的。刚到六点钟,餐桌就全坐满了,游客们需要赶快在角落上找地方;侍者老是搬椅子,摆凳子,把座位缩紧,把人们挤进去。这时屋里气闷了,人们只好打开窗户。门外边,白昼昏暗下去,带点绿色的薄光从杨树上落得那么疾速,没有事先准备这么多客餐而又没有灯的酒馆主人,只得给每一张桌子上拿来一支蜡烛。一片喧嚣一一笑声,呼喊声,刀叉碰碗碟声,把耳朵也能震聋;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吹得蜡烛火苗摇晃不定而且蜡油往下滴;食物的气味把空气弄得暖洋洋的,时有一股冷风吹过去,扑灯蛾在空中飞舞着。

“你说是吧?他们玩得多么开心!”保丽诺说,她不停嘴地吃着一份炸鱼饼,她声言这样菜的味道真美。她斜过身子来接着又说:“你没有认出阿尔倍先生吗?就在那边。”倒真是小郎姆,他坐在三个身份暧昧的女人中间,一个老太太戴着一顶黄帽子,露出一副老鸨子的恶劣形象,另有两个小雏一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也是肆无忌惮,令人讨厌的一种粗鄙的女人。他已经喝得大醉了,用玻璃杯子敲着桌子,说如果伙计不马上把酒给他拿来,他就要揍他了。

“你看!”保丽诺又说,“整整的一家人!母亲在兰布义耶,父亲在巴黎,儿子在约安威尔……他们各走各的路。”

黛妮丝是厌恶喧嚣的,在如此的混乱当中,她微笑着在欣赏一种不费思想的快乐。可是猛然间他们听见隔壁的厅房里发出了一片吵闹的人声,把别的声音都压下去。在大声喊叫以后,必定是扭打起来,因为人们可以听见拳打脚踢和椅子倒下来的声音,打得十分热闹,河上的喊声又起来了:

“把布店伙计丢进水里去!”

“下等酒馆的货色,丢进水里去,丢进水里去!”

等到酒馆主人的大声喊叫把这场斗殴镇压下去,雨丹便突然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红色紧身上衣,骑士帽扣在后脑勺上,胳膊上挽着那个身材高大穿着白衣裳的姑娘,她就是那个掌舵的女人,为了表示出小船的色彩,她耳朵上插着一束罂粟花。他们一走进来便起了一阵拍掌和喝彩声;他满脸光彩,挺起胸脯,大摇大摆迈着水兵的步伐,他显耀着脸上被拳头打的那一块伤痕,这样被人注目他快乐得不得了。在他们的身后边还跟随着一班人。人们你争我抢总算替他弄到了一张桌子,叫嚣声又响起来了。

那些学生认识雨丹的那个女人,她是他们邻近的老相识,在蒙玛特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当歌手。因此大家为了她打起来……这些学生,是从来不付钱给女人的!”

“不管怎么讲,”保丽诺露出冷淡的神气说,“这个女人丑得可观,看看她那份胡萝卜的头发……我真不知道雨丹先生从哪里把她捡来的,不过这些女人总是一个比一个龌龊。”

黛妮丝面无人色。她感到一阵冰冷,仿佛她心里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流出来。在岸上的时候,看着那只快艇,她已经感到了头一阵冷战;现在,她不怀疑了,那个姑娘是跟雨丹在一起的。她的喉头哽咽住,两手发抖,她吃不下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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