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是这样过去了,黛妮丝终于得到了三百法郎的固定年薪。来得正好,她那双笨重的靴子早就支持不住了。最近一个月,她甚至避免出门,怕的是靴子会爆裂开。
“老天爷!您的鞋子多么恼人哪,小姐!”奥莱丽太太常常气势汹汹地这么讲。“真叫人受不了……您的脚有什么毛病吗?”
那一天,黛妮丝穿上一双耗费了五个法郎的呢料靴子走下楼来的时候,玛格丽特和克拉哈就表示出她们的惊奇,话声不箅高,可是总叫人听得见。
“你瞧!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丢掉了她那双木头靴子啦,”这一“不错!”那一个回答,“她一定哭了一场……那双木头靴子是她妈妈的。”
另外,对黛妮丝已经起了普遍的愤怒。这一柜台的人终于发现了她同保丽诺的友好,就认为这种跟敌对柜台的女售货员的感情是一种挑战行为。姑娘们说她是奸细,指责她把她们最不相干的谈话都传说出去。内衣部和时装部的战争重新猛烈起来,从未曾爆发得像这么火热:互相攻击的话像炮弹一样,有一天晚上在内衣的纸匣子后面甚至打了一记耳光。这场来源已久的纷争,也许是起因于内衣部穿的是毛织品的衣裳,而时装部却穿着绸衣裳;不管怎么说,内衣部谈到她们的邻人就现出老实姑娘的一副厌恶的嘴脸;而事实上她们不是没道理的,人们都批评说时装部女售货员的放荡是受了绸衣服的影响。克拉哈有一大堆的情人在受人嘲骂,玛格丽特也让人家害得生过一个孩子丢了丑,同时大家又指责傅莱黛丽太太也有秘密的情人。所有的这些全起因于黛妮丝!
“小姐们,当心点,别说下流话!”奥莱丽太太在她这些小臣民爆发起来的愤怒当中露出严肃的神情说。“别叫人家小看了你们。”
她是不懕意参加这种是非的。正如有一天她答复慕雷的问话的时候,坦白地说,这些姑娘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强。可是当她从布尔当寇口里听说自己的儿子跟内衣部一个女售货员私通过几封信,而且在地下室里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正吻抱那个姑娘,这时她就大发雷霆了。这事真令人气忿,于是她就不客气地攻击内衣部,说它设好了圏套在陷害阿尔倍;是的,这个打击是针对着她的,当人们看出她那一部是无机可乘的时候,便来败坏一个没有经验的孩子,试图叫她丢丑。她所以叫得这么响,是有意搅乱了这件事情,因为她从来没有对她的儿子抱过什么幻想,她很清楚他是什么混账事情都作得出来的。一时间,这件事情像是闹得很严重,手套部的职工米敖也被卷人了漩涡;他是阿尔倍的好朋友,阿尔倍把一些情妇一一几个光着头的姑娘一介绍给他,他就给她们占便宜,允许她们在纸板盒子里乱翻几个钟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他送给内衣部女售货员一副瑞士手套,弄得谁也摸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这场流言被压伏下去,这是看在时装部主任的面上,就连慕雷本人对她都表示尊敬的。过了一个星期,布尔当寇找到一个借口,把那个肯让人接吻的犯罪的女售货员开除了事。如果说这些大人先生对于人们在外边的胡作非为闭上眼睛不管,而在店里遇有一点点的猥亵行为也是不肯放过门的。
受到这场风波的折磨的,却是黛妮丝。奥莱丽太太虽然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暗中对于她怀有怨恨;她曾经看见她对保丽诺笑,她相信这是一种反叛,是在给她儿子的恋爱事件散布流言。因此在她这一部里,她愈加使那个年轻的姑娘孤立起来。她在兰布义耶城附近的里戈尔乡用她节省下来的第一个十万法郎置了一份产业,许久以来她就计划约请几位姑娘到那里去度一个礼拜天;她突然地决定了这件事,作为惩罚黛妮丝的一个手段,公开地表示同她疏远。唯有黛妮丝是未被约请的。半个月以前,这一部里就光是谈着这次的约会:人们观望着为五月的太阳所调剂的不冷不热的天空,已经时时刻刻在盼望着那一天了,大家期望着各种的娱乐一骑驴子,喝牛奶,吃黑面包。而且全体是女人,这是最令人有趣的!奥莱丽太太平素就是这样同几位太太到外边去消磨她的假日;因为她跟家里人在一起非常不习惯,间或有几个晚上她要同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她是觉得那么不舒服,那么坐卧不定,因此就连这样的晚上,她都情愿避开她的家人,跑到饭馆里去用餐。郎姆干他自己的,很髙兴又恢复了他年轻时的生活,至于阿尔倍,更是自由自在,跟他的一些下流女人去混;因为过不惯家庭生活,遇见礼拜天大家在一起便都觉得又拘束又厌烦,三个人全把他们的住处看作他们夜里睡觉的一家普通旅馆。关于这次兰布义耶的聚会,奥莱丽太太只简单地说,按照礼法阿尔倍是不得参加的,而老头子本人乐得见机行事拒绝了赴会;这一番说明使得两个男人都很开心。这个吉庆日子快来到了,姑娘们谈不完啦,仿佛要出门去作六个月的旅行一样,讲着她们所准备的衣装;黛妮丝却只好在被人遗弃中,面色苍白而静默地听着她们谈。
“她们把你气疯了吧?”一天早晨保丽诺跟她说。“我要处在你的地位,就要给她们个颜色看看!哼!她们玩她们的,我乐我的。……这个礼拜天包杰要带我到约安威尔去,你跟我们一道去吧。“不,谢谢”,这个年轻姑娘固执而安详地回答。”可是为什么呢?……你还是害怕有人会强迫你吗?“保丽诺说着大笑起来。黛妮丝也跟着她微笑。她很知道这种事会有什么结果:每一个姑娘结识她的第一个情人,总是这样偶然中由一个朋友带来的,经过总是这样;而她是不愿这样作的。
“你瞧,”保丽诺又说,“我向你保证包杰不带一个人去。就是我们三个人……当然啦,你既然不愿意,我也就不会把你嫁出去。”黛妮丝踌躇着,一种欲望是那么苦恼着她,一股血潮涌上了她的脸蛋。每逢她的女伴们大谈她们在乡下的快乐,她就喘不过气来,一种对于明朗的天空的欲念支配着她,她梦想着那可以遮住她的肩膀的高大的青草,那一片清水般罩在她身上的巨大树木的阴影。她的童年生活原是在柯当丹地区丰茂的绿野中度过的,现在又觉醒了,对于阳光生出了依恋不舍的情愫。
“那么,好吧!”最后她说。
一切都规定好了。包杰要在八点钟到盖容广场上来接这两位姑娘;从那里他们乘出租马车到文森车站去。黛妮丝的二十五法郎薪水,每个月都被孩子们用光,她只能把她那件黑色旧毛料衣服改改新,用小方格的斜条毛绸镶上边;她也给自己做了一顶帽子,一种绸面子的无边小帽,有一条蓝色丝带作装饰。她穿上这身朴素服装,显得特别年轻,看起来像是穷人家特别洁净而身材长得过高的小女孩子,丰茂华丽的头发从素净的帽子底下突出来,使她有点羞怯怯和忸怩不安的神情。
跟她恰好相反,保丽诺穿着春季的绸衣裳,有紫堇色和白色的条纹,戴着一顶华美的高顶帽,插着羽毛,颈上和手上戴着首饰,完全是富商人妻女的气派。她在店里一个星期非穿毛料衣服不可,所以到了星期天穿上绸衣服,就像报复一样;同时,黛妮丝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一直穿着绸制服,到了星期天却要换上她那件薄毛料子的旧衣服。
“那个就是包杰,”保丽诺用手指着站在喷水池旁边的一个大小伙子说。
她把她的情人介绍给她,黛妮丝立刻就觉得很安心,因为这个男人的样子很老实。包杰的身材高大,有一股耕牛似的持久的气力,他生有一副法郎德斯人的长面孔,两只没有表情的眼睛含着孩子般稚气的微笑。他诞生在敦扣克,是一个食品杂货商人的小儿子,他的爸爸和哥哥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常笨的东西,差不多是把他赶了出来,他就到了巴黎。眼前在好公道,他每年可以赚到三千五百法郎。他是愚笨的,可是在布行里却是十分能干。女人们觉得他很可爱。“租的马车呢?”保丽诺问道。
他们要一直走到林荫大道去。太阳已经热起来,美丽的五月清晨微笑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天上没有一片云,水晶一般透明的蓝色空气里,完全漂浮着一团喜气。黛妮丝的嘴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她用力地在呼吸,似乎觉得六个月以来她胸里的一股闷气都被发泄出来了。她终于感觉到她身上没有了妇女乐园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和沉重的石块!在她的眼前,她可以有一整天自由的乡野生活!这是一片新鲜的健康气息,一片无限的快乐,她抱着小孩一般新奇的感觉走向里面去。可是坐到车上,她很不自在地转过脸去,这时保丽诺在她的情人的嘴上接了一次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