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时间起,黛妮丝对于她那一部里的恋爱故事感到了兴趣。在忙碌的工作时间以外,她们经常用心在同男人们的关系上。流言到处传播,浪漫的故事会使姑娘们开心一个礼拜。克拉哈丑声四溢,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这还不算跟在她身后边的一大串临时的情人;如果说她还没丢掉这个店家,那只是因为她要用这来遮盖她家里人的眼目,她在店里尽可能少作活儿,在外边得钱要容易得多,所以看不起这点钱;她时刻都在害怕老普瑞内尔,他恫吓她说要到巴黎来拿木头靴子砸断她的胳膊和腿。正好相反,玛格丽特的品行很端正,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爱人;真叫人觉得奇怪,大家都知道她的浪漫故事,她到巴黎是来秘密分娩的;如果说她是这么贞淑,那么,她怎么会有了孩子呢?有人说这是个偶然的事件,眼前她在守身等待她在格勒诺布城的表哥。姑娘们也拿傅莱黛丽太太寻开心,说她暗中跟某些大人物有关系;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事情;她每天晚上,搭拉着她那副硬邦邦的寡妇脸,神色匆忙地走去,可是谁也说不出她这么匆忙要跑到什么地方去。讲到奥莱丽的热情,说她装模作样向一些恭顺的年轻人猛烈进攻,显然是一片假话;这种话是一些不满意的女售货员捏造出来当作笑话谈的。这也许是由于主任以前对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曾经表示过过分的母爱的缘故,可是到了今天,她在绸缎部的女人中间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也便不会拿这样儿戏的事情来娱乐自己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人混乱地走出来,而十中之九都有爱人等在门口;在盖容广场上,沿着米肖狄埃街和圣奥古斯丹新街上,总有一些等待着的男人站着不动,东瞧西看;当店里人们陆续走出来,他们就伸出赂膊领走各自的女人,露出丈夫一般的稳稳静静的神气,谈谈说说走远了。
然而最令黛妮丝觉得不愉快的,便是她无意中发现了柯龙邦的秘密。她时时刻刻看见他站在街对面老埃尔勃夫店的门槛上,扬着两只眼睛,不住地向时装部的姑娘们观望。每逢他感觉到黛妮丝窥察他,就红着脸转过头去,仿佛害怕这个年轻的姑娘会把秘密泄漏给她的堂姐日内威芙,虽然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后,鲍兑一家人同她的侄女便不再有什么来往了。起初看见他那副羞羞赧赧的绝望的爱慕神情,她以为他是在爱着玛格丽特,因为玛格丽特人既聪明又住在店里,是不容易接近的。后来,她得到确证,这个店员的一双热烈的目光是在盯着克拉哈,她简直吓呆了。他这样被欲火燃烧着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缺乏勇气来作表示,已有好几个月了;而这种情形却是为了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一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上,在她每天晚上没有被一个新男人领走以前,他很可以同她接近的!克拉哈本人似乎也没有感到这个被她征服的人。黛妮丝的发现使她起了满怀痛苦的情绪。所谓爱情,就是这么糊涂的事情吗?怎么!这个小伙子,圆满的幸福就在他的手头,却破坏了自已的生活崇拜着一个放荡的女人,拿她当作圣徒一般看待!从这一天起,每一次她在老埃尔勃夫店家的淡绿色小方玻璃背后望见了曰内威芙的苍白而苦痛的面容,她的心里就感到一阵绞痛。
每天晚上黛妮丝看见姑娘们陪着她们的爱人走去的时候,她总这么思索。那些不住在妇女乐园里的人,要到明天才出现,她们衣裙上给各个部门带来了外边完全陌生而恼人的气味。包杰准定在八点半钟站在盖容广场喷水池的一角上等待着保丽诺,保丽诺有时向黛妮丝亲切地微笑着打招呼,这个年轻的姑娘也只好笑一笑。等到最后她走出来,老是一个人悄悄地去作一次散步,而且总是她第一个先回来,或是作活计或是睡觉,有一种梦想占据了她的脑子,对于她所生疏的巴黎生活满怀的好奇心。她的确并不羡慕那些姑娘,在孤独里,在像关在避难所一样与外隔绝的无社交的生活里,她是快乐的;可是她的想象力却把她带到幻想的境界去,她猜想着一些事情,咖啡馆,酒店,剧场,消磨在水上或在乡下小别墅里的星期天,这些是别人继续不断在她面前常提到的事情。这些使她精神萎靡,使她有一种混合着倦怠的欲望;这些她从未曾尝受过的享乐,她似乎觉得已经过腻了。
不过在她的劳作生活中间,很少有空隙来容纳这些危险的梦想。在店里十三小时的勤苦劳作之下,男女售货员之间不会想到什么爱情的对象的。如果说继续不断的为金钱的斗争还没有抹煞了两性的区别,那么,那占据了他们的头脑、疲乏了他们的四肢的、时时刻刻的繁忙,也足以扼杀了他们的欲望。从这一部到另一部不断地你拥我挤,这些男女或是友好或是敌对,很难得发生恋爱关系。所有的人都不过是随着这个机器的回旋而转动的一些齿轮罢了,他们放弃了他们的人格,简单地把他们的精力注入在这个平凡而强有力的生产整体里。只有到了店外面,他们才又恢复了他们的个性,那觉醒了的热情才猛然地再燃烧起来。
可是有一天,黛妮丝看见了主任的儿子阿尔倍,郎姆装出淡然无事的神情在内衣部里来回走了几趟以后,把一张纸条偸偸地塞进那部里的一个姑娘手里。这时,从十二月到二月的死沉沉的寒冬季节来到了;她有了休息的时刻,站着消磨时间,两眼茫然地向店里东望望西看看,等待着顾客。时装部的女售货员最跟花边部的男售货员接近,不过他们勉强作出来的亲密也绝不超过相互间几句悄悄的谈笑。花边部里有一个副主任,喜欢胡调,他纯粹是为了开玩笑在追求克拉哈,造出一些令人讨厌的故事来,而他骨子里却毫无诚意,连到外边去同她见面都不尝试一下;因此从这一柜台到另一柜台,那些先生和姑娘,便常常交换着彼此会意的眼色,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懂得的一些话,有时为了欺瞒那个可怕的布尔当寇,他们半侧着身子,现出做梦的神情,在谈一些别人不大懂得的话。谈到杜洛施,他多时以来每逢看到黛妮丝,仅只髙兴地微笑一下;后来他的胆子大了,遇见同她擦身走过的时候,也悄悄地向她说一句亲切的话。当她发现奥莱丽太太的儿子在内衣部里递纸条的那一天,杜洛施正在向她讨好而又因为找不出更亲密的话来说,便问她早饭可吃得好。当时他也看见了那片白信纸;他用眼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两个人都为了这件在他们面前秘密进行的勾当,羞红了脸。
黛妮丝处在这一团火辣辣的气息下面,虽然不免渐渐唤醒了她的女人的心,可是她仍然保持着天真稚气的和平心境。只有遇见雨丹的时候,她是要动心的。而那也不过是在她眼里表示出感谢,她认为自己仅仅是受了这个年轻人的礼貌的感动。每逢他把一个顾客带到她这一部里来,她总要感到一阵混乱。有好几次,她从收银台回来,会惊讶地发觉自己抄了远路,毫无必要地从丝绸部的柜台边绕了过来,胸里膨胀着激动的情绪。一天下午,她在那里遇见了慕雷,他似乎含笑在她的身后望着她。他已经不再注意她,仅只偶尔说一两句话指点她的打扮和同她幵开玩笑,拿她当作一个没起色的姑娘,当作像男孩子一样不知情趣的人,尽管他有一个艳福的男人的技术,他也绝不能把她造成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有时他嘲笑她,甚至降低身份来戏谑她,而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个头发那么滑稽的小女售货员是打动了他的心。面对着这种沉默的微笑,黛妮丝吓得发抖,仿佛她犯了什么错误。当她自己都不能解说她所以要这样兜圏子的时候,莫非他已经知道她从丝绸部经过的缘故吗?
另一方面,雨丹似乎丝毫也没注意到这个年轻姑娘的感谢的目光。
这些姑娘不合他的口味,他装作瞧不起她们的样子,愈来愈夸耀他同女顾客的一些出奇的浪漫故事:一个男爵夫人在他的柜台边跟他一见倾心,有一天他到一个建筑师的太太家里去更正尺码的错误的时候,她倒在他的怀抱里。在这种诺曼底人的吹牛的下面,他不愿说出从酒馆和咖啡音乐厅里捡来的女人。像绸缎部里所有的年轻的店员一样,他有一种浪费的狂热,他拿出无情的贪欲在他的部里整整进行一个星期的斗争,一心只想到星期天把他的金钱一下子投到跑马场上或是散在酒馆和舞厅里;他从没有想到节约或是积蓄,一得到收人便立刻花光,绝对不管明天的事。法威埃是不参加这些场面的。他跟雨丹在店里是那么亲密,一到门口便彼此敬礼,各走各的路;大多数经常有接触的售货员,当他们走到大街上,便变成了互不相识的人,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李埃纳是雨丹的好朋友。两个人同住在一家旅馆里,圣安街上的士麦拿旅馆,这个房子是阴气森森的,全部住的是商业职工。每天早晨他们一起到店里;到了晚上,整理好柜台,第一个先完的,便到圣洛施街上的圣洛施咖啡馆去等待另一个,这一家小咖啡馆是妇女乐园的店员们惯常聚会的所在,他们吸着烟斗,在吞云吐雾中,大声谈笑,喝酒玩牌。他们常常在那里一直留到一点钟,到了那时,疲倦的店主人便把他们赶出去。此外,这一个月以来,每星期有三个晚上他们混在蒙玛特区的一家下等咖啡馆里;他们带去一些朋友,给女高音劳尔小姐去捧场,这位小姐是雨丹最近的女朋友,他们替她的才艺喝彩,手杖敲得那么山响,声音叫得那么喧哗,已经有过两次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