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钟敲过有十分钟了,这时一阵脚步声使她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姑娘回来得迟了!她听见有人在开隔壁的门,她知道是保丽诺。可是她惊得呆住了: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轻轻地走回来,敲她的房门。“快一点,是我呀。”

女售货员是不许彼此串房间的。因此黛妮丝为了不让她的邻人被卡班太太捉到,急忙开了锁,卡班太太在监视着人们要严格地遵守规章。

“她在那边吗?”黛妮丝关上门说。

“谁呀?你说卡班太太吗?”保丽诺说。“啊!我倒不怕她……拿出五个法郎就行了!”接着她又说:

“好久我都想跟你谈一谈。在楼底下是绝不可能的……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你的样子多么难过!”

黛妮丝被她的好心肠的表情所感动,向她道了谢,请她坐下来。可是黛妮丝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访问,起了一阵惊慌,没有来得及把她正在修补的靴子放下去;于是保丽诺的两眼落到靴子上了。她摇了摇头,向房里看一看,又看见了脸盆里的硬领和袖筒。

“可怜的孩子,我早就料到了,”她又说。“唉!这种情形我了解。我起初从夏特尔来到这里的时候,老居敖一文钱也不寄给我,我常常要自己洗内衣!是的,是的,连自己的衬衫都要洗!那时我有两件,你会看到整天有一件泡在水里。”

她坐下来,因为刚刚跑过还在喘气。她那一张宽大的脸上,长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嘴大可是柔和,虽然五官是粗线条的,却含有一种优美。她非常突然而单刀直入地讲起自己的历史来:她幼年是生在一个磨坊里,老居敖因为打官司败了家,于是她被送到巴黎来谋生路,口袋里只有二十法郎;后来,她开始作了女售货员,起初是在巴蒂敖尔区的一家店里,然后到了妇女乐园,两次的开端是可怕的,贫困和侮辱到了极点;最后,她讲到她目前的生活,她说她每月赚两百法郎,她寻欢作乐,满不在意地让每天的时间流过去。在她那件深蓝色毛料子衣服上,闪耀着一些首饰,一个胸针,一条表链,衬托着她的身姿显出一番娇媚;她头戴一顶插着灰色长羽毛的丝绒无边帽,露出了一副笑脸。

黛妮丝为了她那双短筒靴子脸羞得通红。她结结巴巴想解说一下。

“我也吃到过同样的苦头,”保丽诺又说,“来来,我比你年纪大些,我已经二十六岁半,不过看起来还不像……把你那小小的困难跟我讲一讲。”

黛妮丝在如此坦白表露的友谊之前,不再矜持了。她穿着内衣,肩膀上围着一方旧披肩,靠近盛装的保丽诺坐下了;两个人畅谈起来。屋里是冰冷的,寒气似乎从监狱一般赤裸的屋脊下的墙壁间流进来;她们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了,可是她们感觉不到,她们是完全互相信任的。黛妮丝渐渐地把什么都说出来,谈到日昂和北北,谈到金钱的问题如何地使她苦恼;这样就引起她们两个都在痛骂时装部里的姑娘们。保丽诺畅所欲言。

“啊!这些不要脸的下流货!如果她们拿你当好朋友来对待,你可以赚到一百多法郎。”

“大家都跟我过不去,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黛妮丝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布尔当寇先生老是钉牢了我,找我的碴儿,好像我碍了他什么事似的……只有老茹夫一个人……”

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稽查那个老猴子!啊!亲爱的,你可不能信任他……你要知道,像他那样长着大鼻子的男人们哪!让他去显示他的勋章吧,人们都说他在我们的内衣部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可是你作什么像小孩子似地这样发愁呢!这么沉不住气是要倒霉的!哎呀!你所碰到的事情,大家都碰到过:人家在给你开欢迎会哩。”

她抓住了她的手,吻了她,她为她这善良的心情感动了。金钱的问题是比较严重的。一个贫穷的女孩子,单凭捡人家不要的、没有把握的几文钱,来维持两个弟弟,要付小弟弟的膳宿费,又要替大弟弟效劳情妇,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三月间生意好转以前,人家怕是不会给她定薪水的。

“听我说,你可不能再像这样子过下去,”保丽诺说,“如果我遇到你这种情形……”

但是走廊里传来了响声,她把话停住了。这大概是玛格丽特,大家都说她夜里穿着短衣服来回走侦查别人睡觉的情形。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始终抓住她的朋友的手,用耳朵静听着,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然后,把声音放得非常低,露出温柔而有自信的样子,开始说:“如果我遇到你这种情形,我就要找一个人。”“什么,找一个人?”黛妮丝喃喃说,起初并不了解她的意思。

等到她明白过来,她抽出了她的手,茫然地愣住了。这番劝告令她很不自在,她从来也没有起过这种念头,而且也看不出那会有什么好处。

“啊!不,”她简单地答道。

“那么,”保丽诺继续说,“我跟你讲吧,你就过不了门!……数目字是明摆着的:那个小的要四十法郎,大的常常要一个五法郎;还有你自己,你不能老是穿得像一个女叫花子,还有那双靴子,叫别的姑娘们来开玩笑;是的,完全不错,你的靴子给了你很大的妨碍……找一个人吧,那将好得多了。”

“不,”黛妮丝反复地说。

“好吧!你没有想得开……这是迫不得已的,亲爱的,也是那么自然的!我们大家都是过来人。你看看我!我也跟你一样,曾经是一个见习生。一个铜板也没有。的确不错,我们有房子住,有饭吃;可是还要服装哩,而且一个人老是一文钱没有,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苍蝇飞,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呀。天哪!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于是她谈起她的第一个情人,一个律师的书记,是她在墨东城的一次宴会上认识的。这个人以后,她又靠上一个邮政局的办事员。最后,自从秋天以来,她又跟好公道的一个售货员常常来往,那个小伙子身材髙大,很文雅,她的空余时间整个是跟他在一起的。不过,在同一个时候绝不有两个情人。她认为自己很诚实,当她听见人们谈起有些姑娘碰到第一个男人便割舍不掉,她就要生气。

“我丝毫都不想教你向坏道上走!”她急忙接着说。“因此我就不愿意教人家看见我跟你们的克拉哈在一块儿,怕的是人家会说我跟她一样地放荡。可是如果规规矩矩地跟着一个人,那就谁也说不出她的坏话来……你觉得这样作是下流吗?”

“不,”黛妮丝回答。“我不能这样作,别的并没有什么。”

重新又是一阵沉默。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两个人彼此微笑着,为这场小声谈话所感动。

“而且首先要对某一个人有感情才行啊”,她又说,脸蛋羞得通红。那个内衣部的女职工很表示惊奇。然后她笑了,又拥抱了她一次,说道:

“可是,亲爱的,你碰到一个人的时候彼此就会喜欢啦!你真有趣!谁也不勉强你……我说,这个礼拜天你要包杰领我们到一个乡下地方去吗?让他约一个朋友。”

“不,”黛妮丝温和而固执地回答。

保丽诺便不再坚持了。每一个人是要本着自己的兴致去作的。她所说的话原是出于一番好意,因为看见一个伙伴那么不幸,她感到了真正的难过。这时快到午夜,她站起身来要走了。可是在这以前,她逼着黛妮丝收下她所需要的那六个法郎,求她不要挂念这件事,到她钱赚得多的时候再还。

“现在,”她接着说,“把蜡烛吹灭了,别让人看出来开的是哪一扇门……过后你再点上。”

蜡烛熄灭了,两个人又握握手;保丽诺轻轻地走出去,回到她的房里,别的小房间,人们都已沉入疲劳的酣睡里,这时除了她瑟瑟的衣衫,再没有别的声响。

黛妮丝要在上床以前,缝好她的靴子,洗好她的东西。夜渐渐深了,寒气愈加来得猛烈。但她没有感觉,这次谈话鼓动起她内心的血潮。她并没有反感,她似乎觉得当一个人孤独而无牵挂地活在世上的时候,她就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生活。她从来没有顺从过这些观念,她那正直的理性和她那贤明的天性,简单地把她拘束在她所生活过来的诚实里。将近一点钟的时候,她终于睡下了。不,她不去爱什么人。破坏她对她两个弟弟所宣誓的母性的忠诚来改变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呢?可是她睡不着,一阵阵微温的战栗袭上了她的脖颈,失眠使得一些模糊的形象浮现在她的眼前,又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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