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她必须穿上那身不属于她的绸衣服,面现笑容,显得勇敢又要殷勤;她在不讲理的解雇的经常威胁下,累得死去活来,营养不良,受人虐待。在她白天受了过甚的痛苦的时候,她的卧房是她唯一的庇护,是她可以叫自己放声痛哭的唯一场所。可是从盖满十二月雪的屋顶的铅皮上,有怕人的寒气袭下来;她必须在她的床上蜷缩着身子,把全部的衣裳压在身上,为了不叫泪水结成霜,冻伤了她的脸,她藏在盖被底下哭泣。从那以后慕雷没有跟她谈过话。每逢她在服务时间碰上了布尔当寇严厉的目光,她就要发抖,因为她感到这个人是她天生的敌人,丝毫的过错也得不到他的原谅。在这种全体跟她敌对的状态下,稽査茹夫的奇怪的好感令她骇异;如果他在没有人的地方遇见她,他向她微笑,说一两句亲昵的话;有两次茹夫使她避免了责骂,而她却毫没有感谢的表示,他的保护与其说是叫她感动,不如说是令她害怕。

一天晚上在晚餐后,姑娘们在整理衣橱的时候,约瑟走来跟黛妮丝讲,楼下有一个年轻人要见她。她非常不安地走下楼去。

“你们瞧!”克拉哈说,“这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找到一个情人了吗?”“只有心急的人才会要她,”玛格丽特说。

到了楼下,黛妮丝在门口碰到了她的弟弟日昂。她曾经禁止他到店里来,因为这会发生很不好的影响。可是她又不敢责备他,他的样子是那么慌张,头上没戴帽子,喘着气,从堂普乐那边跑了来。

“你有十个法郎吗?”他结结巴巴地说。“给我十个法郎吧,不然我就不能作人啦。”

这个披散着金色头发、长着标致面孔的大顽皮孩子,突如其来说出这样演戏似的话,看起来那么滑稽,如果不是这种金钱的要求给了她一番苦恼,她真会笑出声来。

“什么!十个法郎?”她喃喃地说。“是怎么回事呀?”

他的脸红了,他解释说,他偶然碰到了一个朋友的妹妹。黛妮丝叫他住口,一阵心烦意乱,不愿意再听下去。已经有过两次相仿佛的情形,他跑了来借钱;不过第一次他只要了一法郎二十五生丁,第二次也只一法郎五十生丁。他老是和女人纠缠不清的。

“我不能给你十个法郎,”她接着说,“北北的膳宿费还没有付,我刚刚凑足这笔钱。我急需一双短筒靴子,都没有钱去买……日昂,你简直是太不明道理啦。这真说不过去。”

“那么,我就完蛋啦,”他作出了悲剧的姿势说,“听我说,小姐姐;那个姑娘高高的个子,头发是褐色的,我们陪着她的哥哥一起到咖啡馆去,我没有想到会耗费了……”

她又得重新拦住他,可是看见这个亲爱的糊涂孩子眼里浮出了泪水,她便取出钱袋,把一个十法郎的银币塞进他手里去。他立刻就嘻嘻笑了。

“我很明白……可是,说一句算一句,以后再不来这一套!一个人总要有点志气才行。”

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在她的脸蛋上吻了一下就跑幵了。店里的职工觉得很奇怪。

那一夜,黛妮丝的睡眠很不安宁。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后,她所最焦心的就是金钱。她依然处在见习时期,没有固定的薪金;因为她的售货受部里姑娘们的妨碍,她就只有仰仗她们留给她的一些不关重要的顾客,才算是刚刚付得出北北的膳宿费。在她,这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穷困,是穿着丝绸衣服的穷困。她夜里时常不能睡觉,修理她那少许的衣服,缝内衣,改衬衫,仿佛这些东西贵重得很;更不要谈她在短筒靴子上所打的补丁了,手工的细巧比得上一个靴匠的工作。她甘犯规章在洗脸盆里冼衣服。她那件毛料子的旧衣裳最使她烦心;她没有第二件,每天晚上她脱掉了绸子制服,就不得不换上它,因此穿得不成样子了;落上一块斑痕会使她发狂,破掉一点便是一场大灾难。她什么都没有,连一文钱也没有,一般妇女需要的零碎东西,她都买不起;她要想调换一些针线之类的东西,就必得等上半个月。因此每逢日昂拿他的恋爱作借口突然跑来抢走了她储备的钱,就会发生重重的灾难。一个法郎便是她的一笔大亏空。要说第二天去找十个法郎,可不是费一时一刻的心计所能办得到的。一直到天亮,她都做着恶梦,北北被扔到马路上,同时她用受伤的手指在翻路上的石头,看下面有没有金钱。

个熟主顾来到了部里,奥莱丽太太叫了她好几次,向她的肩膀上丢过好几件大衣,以便她去做新式剪裁的展览。当她弓着身子照着版画上的样式作出优美的姿势的时候,她在想着北北的四十个法郎的膳宿费,她答应在当天晚上付出的。她的短筒靴子再过一个月也还可以过得去;不过即便把她所保留的三十法郎跟她一文钱一文钱积存下来的四个法郎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三十四个法郎;她到哪里去找六个法郎来凑足这个数目呢?这是使她失魂丧魄的一种苦恼。

“您看,肩膀是舰的,”奥莱丽太太说。“非常高尚又非常方便……年轻的小姐可以交叉着胳膊。”

“啊!绝对可以,”黛妮丝答说,她一直露出一副亲切可爱的神色。“连点感觉都没有……太太一定会满意的。”

这时她正在责备着自己,她不该上个星期天把北北从戈拉太太家里接出来带他到香榭丽舍去散步。可怜的孩子真是难得跟她出一趟门!可是她又得给他买一块香饼和一个小锄,然后又带他去看木偶戏;一下子就花掉了一法郎四十五生丁。真的,日昂没有替这个小弟弟想一想,才作出了这些糊涂事。而事后一切都落到她的肩膀上。

“太太要是不喜欢这一件……”主任又说。“听我说!小姐,穿上那件圆外套,好让太太评判一下。”

于是黛妮丝一面穿上圆外套迈着小步走动着,一面说:

“这一件更暖一些……是今年的时兴样式。”

为了想办法怎样找到这笔钱,一直到晚上她都在职业的优美态度下苦恼着自己。那几位姑娘工作很忙,就让出一笔重要的生意给她作;可是这一天是星期二,必得等四天才能领取这一个星期的佣金。晚饭后她决定延期到明天才去看戈拉太太。她可以找一个借口,说人家把她留住了;而在这期间她或许会赚六个法郎。

黛妮丝既然要尽量避免消费,她很早就去睡觉了。手里一文钱没有,又是土里土气的,始终害怕这个大城市,除了店家附近的几条街以外什么地方都不认识,她要到街上去干什么呢?为了换换空气,她冒险一直走到皇宫,便急忙回头,把自己关在房里,动手缝补或洗衣服。沿着寝室的走廊,像是一排杂乱的兵营,那些姑娘常常不大细心,为了洗脸水或是脏内衣便发生一些口角,大家一团火气拚命地争吵,又继续不断地和好。再则,白天是禁止她们上褛的;她们不是生活在那里,只是夜里去住宿,晚间到了最后的时刻才回去,一清早还在打瞌睡,匆忙洗过脸,没睁开眼就溜了出来;而且,走廊上不停地吹着猛烈的风,十三小时工作的劳苦使她们连喘一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便倒在床上,这些最高层的小屋简直变成了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旅店,混杂的旅客们是疲劳不堪而又心情恶劣。黛妮丝没有朋友。在全体的姑娘们当中,只有保丽诺,居敖一个人对她表示一点友好;可是因为时装部跟内衣部是连在一道的,彼此正进行着公开的斗争,所以这两个女售货员的同情直到如今还是只限于匆忙中交谈一两句话。保丽诺的房间,恰好是在黛妮丝房间的右首;而保丽诺吃过晚饭就要出门去,不到十一点不回来,黛妮丝只听得见她上床的声音,在工作的时间以外,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她。

这一天晚上,黛妮丝又决心作鞋匠了。她拿起短筒靴子,翻来覆去地检查,看一看怎样修理才能支持到月底。最后,她拿出一根粗针,决心开始纳鞋底,鞋底和鞋面子岌岌乎要脱开了。在这同时,她把一条硬领和一副袖筒泡在满是肥皂水的脸盆里。

每天晚上她听见同样的响声,那些姑娘一个一个地回来,她们叽叽咕咕简短地谈几句话,或是笑一笑,有时也吵两句嘴,声音压得很低。

于是床铺吱吱扭扭地响,有人打着呵欠;然后这些房间便沉人酣睡里。

她左边的邻人常常大声说梦话,起初她很害怕。也许另外有人,跟她一样,甘犯规章,不去睡觉在修补东西;不过即便如此,她们也像她一样地小心翼翼,动作缓慢,不漏出一点响声,因为各个关闭着的房门全都发出一片冷嗖嗖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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