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布尔当寇,”慕雷叫着,“你还发抖吗?”

他又回到夹层间楼梯顶他心爱的位置上,靠着栏杆;面对他身下陈列的被屠杀的货物,他发出了胜利的笑声。他在早晨的忧虑一绝不会令人知道的他那不可原谅的怯懦的一刹那,却使他生出一种更突飞猛进的胜利的欲望。这场战役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附近一带的小商家被打垮了,哈特曼男爵连同他的百万财富和他的地皮被征服了。他观望着会计伏在账本上合计着长行的数目字,听着金子从他们的手指间落到铜碗里的微微的响声,这时他已经看见妇女乐园扩大到无边无际了,他的店堂放大了,走廊一直伸延到十二月十日街上去。“现在,”他又说,“你相信这个店是太小了吧?……我们还能增加一倍的销货。”

布尔当寇服输了,他倒是非常高兴,情愿承认自己的眼光不对。可是他们看见一种情景又变得严肃起来。每天晚上,门市的会计主任郎姆,去把每一个收银台各自的收人集中起来;他把数目总结好,写在一张纸上,插在铁签子里,揭示出总收人的数字;然后他依照货币的性质,把它们装在皮夹子里或是袋子里,送到楼上的总账房间去。这一天多数是金币和银币,他抱着三个大袋子,慢慢地走上楼。尽管他的右臂从肘部截掉了,他还是用左膀子抵着胸口抓着袋子,为了不让它们滑下去,用下巴夹着一个。他呼呼地喘气,从老远的地方都听到了,他踉踉“多少啊,郎姆?、”慕雷问道。

会计答称:

“八万零七百四十二法郎十生丁!”

妇女乐园里掀起了一阵快乐的笑声。这个数字传出去。这是一个绸缎店在一天以内从未达到过的最大的数字。

当天晚上黛妮丝上楼去睡觉的时候,在铅皮屋顶下狭窄的走廊上,都要倚着壁板歇一歇。走进屋里,关上了门,她就倒在床上,她的两只脚痛得太厉害了。她茫然没有感觉的样子好半天注视着梳妆台、衣橱和这间只摆了几件家具如旅馆一样赤裸裸的房间。这就是她要生活下去的地方;她的第一天是没完没了的苦恼和憎恶。她再没有勇气重度第二天了。然后她注意到她还穿着绸衣服;这件制服令人灰心,她真像小孩子一样,没有先去打开箱子,便换上她那件挂在椅子背上的毛料子的旧衣服。可是当她重新穿上她那件可怜的旧衣裳的时候,便有一阵感伤扼住了她,从早晨一直压下去的呜咽突然形成一股热泪发放出来。她又倒在床上,想到两个孩子放声哭泣了,她一直在哭泣,疲乏和悲伤把她压倒,简直没有力气去脱她的鞋子。

第二天,黛妮丝下楼到部里还没到半个钟点,奥莱丽太太厉声厉气地跟她讲:

“小姐,经理室叫你。”

年轻的姑娘发现慕雷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间挂着绿色羊毛帷幔的大办公室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蓬头散发的姑娘”一这是布尔当寇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平素讨厌扮演宪兵角色的人,却想到如果她老是乡下人那种难看的打扮,便该把她叫来警告她一下了。昨天虽然他开了玩笑,可是在戴佛日夫人面前,看见自己的一个女售货员被人评头论脚,他是感到自尊心的伤害的。他的感情是杂乱的,混合着同情和气愤。

“小姐,”他开口说,“我们为了尊重你的伯父用了你,可是你必须不能逼着我们不得不……”

可是他不说下去了。黛妮丝面对着他,在写字台的对面,笔直地站立着,面色苍白而又严肃。她穿的绸衣服已经不太肥大了,紧紧裹着她的身材,现出了处女肩膀的纯洁的线条;如果说她盘成大辫子的头发,还带有乡下气,至少她已经努力弄得像样子了。这个年轻姑娘,昨晚两眼哭得耗干了泪水,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她又醒来,对于自己神经质感伤的发作觉得羞愧。她立刻动手把那件衣服改小,她在狭小的镜面前度过了一个钟头,梳理她的头发,怎么也没有梳得像她理想的那个样子。

“啊!谢天谢地!”慕雷喃喃说,“今天早晨,你好看得多了……不过,这一大把头发还是刺眼!”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正如昨天奥莱丽太太做的一样,用同样亲切的手势,替她整理头发。

“你看!把这卷到耳朵后边去……发顶盘得太高了。”

她没有开口,听他去整理。虽然她起誓要保持坚强,可是她走进了经理室浑身冰冷,她肯定人们叫她去是通知她停工的。慕雷明白表示出来的亲切并未使她安心,她依然害怕他,接近他又感到了一种烦闷,据她的解释,每逢面对着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强有力的男人,这种烦恼是十分自然的。他轻轻地摸抚着她的脖子骨,而在他的手下,她抖得那么厉害,以致他懊悔了他的亲切举动,因为他最怕的是丧失了他的权威。

“简单地说吧,小姐,”他接着说,他又回到写字台里同她隔开,“努力注意你的服装吧。你不是像在瓦洛额了,向我们的巴黎女人学习学习……如果说你伯父的名义足以叫你进到我们的店里,那么我相信你便会保持住你的人品所留给我的印象。不幸,这里大家的意见都跟我不一样……这算是先给你一个警告好吧?别叫我的话不兑现。”

他拿她当孩子一般对待,怜惘多于慈爱,他在这个不灵活的穷孩子身上感觉到正在发育着一个叫人心烦意乱的妇女,简单地开始觉醒了他关于女性的好奇心。当他在训话的时候,她望见了埃杜安夫人的肖像,那副端庄标致的面容,在镶金边的架子里庄严地微笑着,虽然他向她讲着一番鼓励的话,她却觉得自己又在发抖了。这就是那位去世的夫人,附近一带的人都指控慕雷杀害了她,在她的血上打下这家店的根基。

慕雷一直在讲话。

“你去吧,”最后他说,他坐下去继续写他的东西。她走开了,在走廊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从这一天起,黛妮丝表现出她的大无畏的精神。在她的感伤的发作之下,她保持着一种经常活动的理性,有十分的勇气忍受自己的软弱和孤独,髙高兴兴坚决地去承担她交给自己的责任。她不声不响,排除各种困难,一直向着她的目标前进;而这是既简单又自然的,因为温柔而又坚忍不屈正是她的本性。

首先她必得克服部里工作的可怕的疲劳。一包包的衣服把她手腕子要累断了,尤其是在最初的六个星期,夜里她一翻身就喊痛,肩膀跟受了伤一样。然而更使她痛苦的还是她那双短筒靴子,这双大靴子是她从瓦洛额带来的,而因为缺乏钱,她无力换一双轻便的靴子。整天地站着,从早到晚在地上跑,如果被人看见有一分钟靠着壁板就受责骂,她的脚肿胀了,像一个少女的小脚在苦痛的足枷里被磨碎了;脚后跟火热得直跳,脚底板满是水泡,擦破的皮粘在袜子上。而且她感到整个的身体衰弱不堪,两条腿的困惫牵扯了肢体和各部器官,她那突如其来的女性的烦闷从她苍白的肤色里表露出来。她这么瘦小,外表这么娇弱,却支持下去,而在这时有一些女售货员,却染上特别的病症非离开这种业务不可。每逢她作了即便男人都不能胜任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忍受痛苦的优良修养,她那英勇的刚强,还是使她面带笑容身子笔挺地支持着。

其次,她要尝受这一部门的人跟她作对的苦恼。在肉体的摧残以外又加上她的伙伴们暗中的迫害。两个月的忍耐和温和依然没有解除了她们的敌对态度。伤人的冷言冷语,残酷的捏造,一连串的轻蔑,伤害着她那渴望温柔的心。人们许久都拿她初来时的无情遭遇来开玩笑;“木头鞋”和“糊涂虫”这些话传开了,凡是错过一次买卖的人,就说把她送到瓦洛额去,简单地说吧,人们拿她当作一个柜台上的蠢货。等到后来她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售货员而且熟悉这个店家各项工作的时候,大家又气得要死;从这一时刻起,那些姑娘便布置好绝不让她得到一个好顾客。玛格丽特和克拉哈抱着本能的仇恨在迫害她,严阵以待不让这个新来的人有插足之地,她们虽然假装着轻蔑她,实际上却在怕她。讲到奥莱丽太太,她对于这个年轻姑娘的高傲的端庄感到不大舒服,黛妮丝并不现出阿谀的媚态随着她的裙子团团转;因此她就纵容她所得意的人——她的宫廷里的宠儿仇视黛妮丝,这些人整天向她下跪,专门拿连续不断的奉承来滋养她,而这个权威的大人物是需要这个来使自己心花怒放的。暂时之间,副主任傅莱黛丽太太像是并未参加这个阴谋;不过这必然是出于疏忽,因为等到她一看出她的好心肠给她招来了如何的麻烦,她也就现出同样的冷酷了。到此这场排挤箅是完整了,所有的人跟“这个蓬头散发的姑娘”明争暗斗,而她时时刻刻便生活在斗争里,只有拿出她全部的勇气在这个部里艰苦地支持下去。“)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