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楼上,太太们,”他说,依然没有停止微笑。

走到楼梯口去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密密层层的一大群头颅在走廊下面滚动着,像是泛滥的河水向着大厅中间弥漫。一场生意的斗争达到了高潮,成群的女人听任售货员们的摆布,像匆忙竞赛似地把她们从这一个又交给另一个。午后令人可怕的拥挤的时间来到了,这时这个机器发出髙度热力引领女顾客们像跳舞似的,从她们的血肉里吸取她们的金钱。丝绸部里特别发散着如醉如狂的气息,“巴黎幸福”招来了那么多的人,以致有好几分钟,雨丹连一步也迈不开;昂丽叶特,呼吸困难,抬起眼睛,看见慕雷站在楼梯顶上,他整天在那块地方来来去去,从那里他观望着这场胜利。她微笑着,希望他下来把她救出去。可是他从混杂的人群里辨认不出她来,他还在陪着瓦拉敖斯,一心一意把店里的情形指给他看,脸上泛出胜利的光辉。眼前内部的动荡把门外的声音压下去了;人们已经听不见马车的辚辚声,也听不见关车门的响声;除了这一片叽叽喳喳做买卖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另外只有庞大的巴黎的感觉,它像是无限量地始终在供应着女买主。在停滞的空气里,暖气设备的闷人的热气,把布料的气味都变成温暖的了,骚乱的声音扩大起来,发出各种的声响,脚步擦地声继续不断,在各柜台的四周无数次重复着同样的话,争先恐后挤上来的钱袋围攻着收银台,金子在镶铜的台边上丁当响,转动的笼子装着包裹无休止地滑进那张着大嘴的地下室里去。在细粉似的尘埃下方,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了,人们已经分不清各部门的界限:那边,零星杂货部似乎是人山人海;再远一点,麻布部里有一角阳光从圣奥古斯丹新街的橱窗里射迸来,像是一支金箭插在雪地里;这边,在手套部和毛织品部,稠密的一堆帽子和发髻挡住了这家店铺的远景。就连人们的打扮都看不见了,单单浮现着插羽毛和系丝带的帽子;有几顶男人的帽子呈现出一些黑点,同时,疲倦而又燥热的女人的苍白肤色罩上了如山茶花一般透明的色彩。最后,多谢雨丹强有力的胳膊肘,总算给这几个女人打开了一条路,在她们前面走。可是等到走上了楼梯的时候,昂丽叶特再也找不到慕雷了,他为了使瓦拉敖斯的惶惑达于顶点,而且为了他本人有一种肉体的要求要浸润到这种成功的沐浴里去,他便领着瓦拉敖斯投进热中的人群里。他甜美得停止了呼吸,他的四肢跟所有的顾客摩擦着仿佛是一阵漫长的爱抚。

“太太们,向左边来,”雨丹说,虽然他的怒气逐渐在高涨,而他的声音还是亲切的。

楼上也是同样的拥挤。就连平素比较冷清的室内装饰部都受了侵袭。披肩部、皮货部、内衣部,都挤满了人。当这几位太太穿过花边部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新的会面。德,勃夫夫人同她的女儿勃郎施正在那里,两个人全被包围在杜洛施拿给她们看的货物里。雨丹手里拿着包裹,又得停下来。

“您好啊!……我刚刚还想到您。”

“我也在找您哩。可是在这样的人群里怎么能够想找到人呢?”

“真是壮观,您说是吗?”

“眼都花啦,亲爱的。我们都站不住脚了。”

“您买了什么吗?”

“啊!没有,我们在看看。坐下来可以歇一歇。”

事实上,德,勃夫夫人的钱包里只有坐车的钱,可是为了享受看一看摸一摸的快乐,偏偏叫人把各种花边一板一板地取出来。她已经看出杜洛施是一个初试身手的售货员,是一个慢吞吞的笨家伙,他不敢抗拒太太小姐们的任性;她利用着他那种慌手慌脚的亲切,耽搁了他半个多钟头,老是向他要新的货品。柜台上堆得满满的了,她把手伸进高高堆起的缕空花边、马林花边、瓦郎西恩花边、善替依花边里去,心里的欲望使手指发抖,一种肉欲的快感渐渐烧红了脸;同时在她身边的勃郎施,也受到同样欲望的鼓动,面容非常苍白,血肉膨胀着而且松软。

谈话还在继续进行,雨丹动也不动在等待着她们尽情的谈笑,真想打她们耳光。

“啊!”玛尔蒂夫人说,“您原来是在找像我那样的领带和面纱啊。”这倒是真话,自从上星期六以来,德,勃夫夫人就受着玛尔蒂夫人的花边的苦恼,而她丈夫给她的经济约束又不允许她置办这些东西,她便抵抗不住一种欲望,至少要亲手来摸摸它们。她的脸微微地泛红,她说勃郎施要看一看西班牙产的花边领带。然后她又说:

“你们是到时装部去吧……好的!过一会儿再见。你们要到东方厅去吗?”

“就这么着,在东方厅里……好极啦!”

在东一堆西一堆廉价的绣花和滚条花边中间,她们兴高采烈地分手了。自幸有了主顾的杜洛施,又开始把纸板盒子倾倒一空,摊在这母女的面前。这时稽査员茹夫,露出军人气派,挂着勋章,在沿着柜台拥挤的人群中间,慢慢地来回散步,监视着这些珍贵而细小的商品,这些东西是那么容易藏进袖口里去的。他走过德,勃夫夫人背后的时候,看见她的手腕子伸进了这么一大堆的花边里去,便是一惊,他的眼睛急忙注视着她那双火热的手。

“向右首走,太太们,”雨丹说,他又在继续前进。

他已经压制不住自己了。他在底下错过了一次买卖还不够吗?现在在店里每转一个弯儿她们还要叫他等!在他的焦躁的心情下,他特别具有原料品各部对于制成品各部的仇视,他们不断地斗争,互相争夺顾客,彼此抢走对方的佣金和奖金。每逢有一位太太在看过了琥珀绸或是织绢以后,决心要买一件大衣,他们必得领着她去时装部的时候,丝绸部比毛织品部更为气愤。

“瓦冬小姐!”当雨丹终于到了柜台里,便发出怒气冲冲的声音说。

可是她正在闷头做着一笔生意,没有听见他的话就走过去了。这个房间里人满了,一连串的人陆陆续续走过去,从花边部的门口走进来,从对面的内衣部走出去;同时在里面,有一些顾客在镜子前面弯着腰试穿衣服。红色的毡毪压低了脚步的响声,底层间遥远的喧嚣声音息灭了,变成一片悄悄的瑟瑟声,这一间厅房的暖热的气息,因为有这一大堆女人显得更气闷了。

“普瑞内尔小姐!”雨丹喊叫着。

可是对方也照样没有理睬,雨丹为了不叫人听见,便从牙缝里叽咕了一句:

“这群骚货!”

他是特别不喜欢她们的,为了把女顾客带给她们,爬上楼梯,他的两条腿都累断了,他气愤,指责她们是从他的腰包里夺走了一笔收益。这是一场暗中的斗争,那些姑娘也同样在猛烈地进行斗争;而且她们整天的站着,肉体都僵硬了,在这样通常的疲劳中间便没有了两性的区别,面前除了由火热的生意竞争所刺激起来的利益冲突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那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雨丹这样问了。

可是他望到了黛妮丝。这一个早晨,人们专叫她折叠东西,只把几次没诚意的生意交给她做,而她一次也没作成。他认出她来的时候,她正专心清理桌子上的大堆衣服,他便跑过去找她。

“听我说!小姐,这几位太太在等着哩,你来招呼一下吧。”

他赶快把玛尔蒂夫人的东西递到她的手里,他拿着这些东西拿得很累了。他又现出了微笑,在这种微笑里含有一个有经验的售货员的秘密的恶作剧,他预料到他是给这几个女人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惹起一场麻烦。可是这笔喜出望外的生意,却使她大受感动。她再度觉得雨丹像是一个友好而又温柔的不相识的朋友,总是在她的悲惨时刻走来解救她。她的两眼里现出感谢的光辉,随着他身后盯着瞧,这时他正用胳膊肘左冲右撞,想赶快回到他那一部里去。

“我想要一件大衣,”玛尔蒂夫人说。

黛妮丝问她什么式样的大衣?可是顾客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有一定的主意,她要看一看这店里的各种样式。这位年轻的姑娘,已经非常疲乏了,人多得使她眼花缭乱,头脑糊里糊涂;她在瓦洛额柯尔奈耶店里只招呼过很稀少的顾客;而且她还不知道有几种样式,也不知道摆在衣橱里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怎样向这两位开始有点不耐烦的太太答话,这时奥莱丽太太望见了戴佛日夫人,她必然是明了这个女人和老板的关系的,因为她急忙走过来问道:“有人招呼这几位太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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