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望地去继续他的巡查。这一早晨他一直躲避着布尔当寇,这个人的忧虑的谈吐叫他生气。他从生意更坏的内衣部里走出来,恰好碰到布尔当寇,又不得不忍受一下他那恐惧的表情。于是他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在他不顺心的时刻就连他的高级职员也会遭遇到他的这种无礼行动的。

“躲开我,别惹我心烦!一切都很好……早晚我要把这些胆小鬼都丢到门外去。”

慕雷独自挺直地站在大厅楼梯口的边上。从那里他统治着整个店面,夹层的各部在他的四周,而且鸟瞰着底层的各部。在上方,那种空空洞洞似乎使他心痛:花边部里,有一位老太太把每一板花边都翻过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买;同时内衣部里,有三个无聊的女人好半天在挑选一些九十生丁一个的硬领。下面,在有篷顶的走廊下,在从街道上射进来的光线里,他注意到顾客开始多起来了。一排人慢慢地走着,在各柜台前游览,疏疏落落,到处是空隙;在零星杂货部和帽袜部,有一些穿紧身上衣的妇女正在挤来挤去;可是在麻布部和毛织品部几乎还没有人。店里的小伙计们,穿着绿色衣服,大铜钮扣闪闪发光,垂着手在等待顾客。不时有一个稽査员,态度庄重,白色领带把脖子系得直挺挺的,走过去。大厅里一片死气沉沉的平静,这比什么都更紧缩着慕雷的心:阳光穿过磨光玻璃的门窗,从上面射下来,撒出一片含有白色尘埃的光辉,弥漫一片,像是悬在空中,在这下方,丝绸部仿佛在礼拜堂冷气袭人的静默中间沉沉欲睡。店员的脚步声,悄悄的谈话声,走过去的女裙的瑟瑟声,是唯一可以听得见的微微声响,这些声音窒息在暧气设备的热气里。然而这时候,有几辆马车来到了:可以听得见马车突然停下来的声音;然后,又听见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在店外面,远远地起了一片嘈杂声,有些好看热闹的人拥挤在橱窗前面,一些出租马车停放在盖容广场上,完全像是有大批人来到了的情景。可是看见没有事做的收银员仰坐在收款的小窗口后面,看见打包的台子还是空空的,上面摆着放绳子的盒子和蓝色的包装纸,慕雷虽然在气愤自己的胆怯,却相信他已经感觉到他那巨大的机器在他脚下停止了转动而且变得冰冷了。

“我说,法威埃,”雨丹悄悄地说,“你看看老板,在上头,……他的样子可不大开心。”

“这真是一个倒霉的店家!”法威埃答道。“想想看吧,我还没卖过东西哩!”

两个人全在等待着顾客,互不相望地交谈着简短的话。这一部里另外的售货员,在罗比诺的指挥下,正在叠起一段一段的“巴黎幸福”;同时布特蒙正同一个年轻的瘦女人热心地商谈,像是小声地在接受一笔重要的订货。在他们的四周,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上,长条乳白色的包皮纸包着的丝绸,一堆一堆地叠起来好像大小不同的书本。柜台上到处堆着各式奇妙的丝绸,有波纹绸、缎子和丝绒,似乎是用鲜花砌成的花坛,简直是收获的美妙而珍贵的织物。这是高雅的一部,一间真正的客厅,商品是那么柔和,全然像是豪华的室内装饰。

“下个礼拜天我非有一百法郎不得过门,”雨丹又说。“如果我每天平均弄不到十二法郎,我就栽了跟头啦……我早就指望着这次的大倾销了。”

“他妈的!一百法郎,这可难办,”法威埃说。“我嘛,我只要五十到六十……你搞的女人太阔了吧?”

“不是的,好朋友。你会想到么,是一件糊涂事:我跟人打赌,赌输了……所以我要请五个人吃饭,两个男人,三个女人……他妈的!第一个走过来的女人,我就想法叫她买二十米的‘巴黎幸福’!”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谈头一天干的什么,谈这一个星期内打箅干些什么。法威埃谈赛马,雨丹谈划船,谈给咖啡馆音乐厅的女歌手捧场。可是他们全同样受着金钱欲望的鞭策,除了金钱不想别的,他们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为金钱而斗争,然后在星期天一起花光。在店里,他们不可摆脱的心事,就是无休止无情义的斗争。这时狡猾的布特蒙已经把那个同他谈话的瘦女人一邵佛太太的使者一笼络好了!一笔好生意,总有二三十匹,因为这个着名的女裁缝一向是胃口很大的。在这时刻,罗比诺又打定了主意给法威埃弄掉一个顾客。

“啊!你看那个家伙,我们必须跟他定出规矩来,”雨丹正在贪求这个人的位置,利用最小的事件,便煽动这个柜台里的人来反对他。

“主任和副主任应该作售货的事情吗!……大丈夫说一句算一句!我的朋友,如果我做了副主任,你们看我对别人会做得多么漂亮。”

于是这个诺曼底肥胖可爱的小男人,便竭力装出老好人的样子。法威埃不禁斜着眼瞟了他一下;可是这个肝火旺盛的男人却保持住他的冷淡,仅只顺口答道:

“是的,我知道……我是求之不得的。”

这寸正有一位太太走过来,他便把声音放得更低接着说:

“注意!你的主顾来啦。”

这位太太满脸雀斑,头戴一顶黄帽子,身穿一件红衣服。雨丹立刻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会买什么东西。他急忙缩下身子躲在柜台后面,假装系他的鞋带;他藏着身子悄悄地说:

“啊!随她去!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吧……谢谢!我情愿错过这次的机会!”

可是罗比诺在叫他了:

“先生们,这一次轮到哪一个呀?是雨丹先生吗?……雨丹先生在哪儿?”

因为后者坚决地不应声,于是便轮到下面的售货员来招待这个满脸雀斑的太太了。果然不错,她只要一些价钱便宜的样品;而且她问东问西,耽搁了售货员十分钟以上的时间。不过,副主任却看见雨丹从柜台后面抬起身来。因此等新的顾客来到,他便露出一副严肃神色,把那个急忙跑过去的年轻人拦阻住,说:

“你的班已经过了……我招呼过你,可是你却躲在那后面……”

“可是,先生,我没有听到啊。”

“不谈啦!……把你的名字写到底下去……法威埃先生,现在轮到你啦。”

法威埃内心里对于这一次的意外事件很高兴,可是却向他的朋友瞥了一眼,表示请他原谅。雨丹,嘴唇都气白了,掉转头去。更使他生气的是,他很熟识这个顾客,一个很漂亮的金发女人,常常到这一部来,店员们彼此管她叫做“漂亮太太”,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甚至不晓得她的姓名。她总是买得很多,叫人把东西放到她的马车上,然后就走。她身材髙大,态度风雅,打扮得非常漂亮,像是很有钱,而且是属于最上等社会的。

“我说,你的这个婊子买了什么吗?”雨丹等到法威埃陪着那位太太到过收银台又回来的时候,便向他问。

“什么!一个婊子,”对方答道。“不是的,她的态度可真不像哩……她必定是一个股票商人或是一个医生的太太,究竟怎么样我可不知道,总是这一类的人吧。”

“箅了吧!是一个婊子……外表高尚,谁能说得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法威埃看着他的销货记录簿。

“不干我的事,”他又说,“我摘了她两百八十三个法郎。我弄到手差不多有三个法郎。”

雨丹咬紧他的嘴唇,向他的销货记录簿生气:这又是一种奇怪的发明,会把他们的口袋赚满的。他们彼此暗中进行着斗争。法威埃照例表面上假装屈服,承认雨丹比他强,而背后却想把他吃掉。因此雨丹想到这个不如他的售货员,这么轻便地抢走了他三个法郎,就气昏了。这倒真是一个好日子!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会连请客的矿泉水钱都付不出了。在这种越来越猛烈的斗争里,他在柜台前面来回走,把牙齿伸得长长的,要捉到他应得的一分,嫉恨着他的主任,这时主任正领着那个年轻的瘦女人走出去,而且向她一再地说:

“好吧!有数啦。请您跟她讲我尽可能请慕雷先生答应这件事。”慕雷早就不站在夹层楼大厅的楼梯口上了。突然间他又在通往底层的楼梯顶上露了面;站在那里他依然鸟瞰着整个的店面。他在那渐渐挤满了这个店家的人群前面,脸上有了光彩,他又恢复了而且提高了他的信心。期待中的拥挤,午后的混乱,终于来到了,他在焦躁中曾经有过一刻感到绝望;所有的店员都在他们的岗位上,最后一次的钟声宣布第三桌饭巳经终结了;早晨的不吉利,无疑地是由于九时前落下的一阵骤雨,这还是可以补救的,因为早晨的蓝色天空又现出了它胜利的欢乐。现在夹层楼的各部也热闹起来,他必得让路给一小群一小群上楼到内衣部和时装部去的太太小姐们;同时在他背后,在花边部和披肩部里,他听见有大批数字的成交。然而最使他心满意足的,是在底层的走廊里的景象:零星杂货部里人们拥挤不堪,就连麻布部和毛织品部也都人满了,一排排买东西的人正在你推我挤,眼前望过去几乎全部是帽子,间或有几个迟来的家庭主妇的便帽。在丝绸部厅房的金褐色光辉下面,有些太太们脱掉了手套,轻轻地摸抚着“巴黎幸福”的料子,低声地谈着话。人们到达门外的阵阵响声再也不会弄错了,马车的辚辚声,砰的一下车门声,还有逐渐扩大的人群的喧嚣。他觉得在他的脚底下这个机器开始转动了,冒出热气,又复活起来,收银台的后面,金子发着响声,台子上小伙计们急忙包扎着商品,一直到紧底下地下室的发货部,送下来的包裹都巳经堆满了,地下轰轰的响声震动着整个的店。在人山人海的混杂中间,稽査员茹夫庄严地走来走去,他在秘查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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