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的一切快乐,人生的一切乐趣,在他的话语里震响着。他一再地说,他是生活在他的时代里。的确,在从事这么大事业的时期,当整个世纪向前迈进的时候,一个人拒绝工作,一定是体格不健全,头脑和四肢都有了毛病。所以他嘲笑那些绝望的人,那些孤高傲世的人,那些悲观主义者,嘲笑那在我们的新兴科学里一切病态的人,他们在现时代广大的活动天地里,现出了诗人般哭哭啼啼的样子,或是怀疑论者的冷淡神情。一个人,站在别人的劳动面前疲惫地打着呵欠,真是又聪明又妥当的漂亮角色!
“在别人面前打呵欠就是我唯一的快乐,”瓦拉敖斯露出冷冰冰的神色微笑着说。
慕雷的热情突然低落下去。他又变成亲切的样子了。
“啊!这个老保尔,始终是老样子,还是好发怪论!……对吗?我们久别重逢可不是来吵嘴的。幸而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可是你必须叫我领你看看我那个在转动着的机器,你会看出它并不是那么没出息……好吧,给我讲些新近的事情吧。我希望,你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很好吧?你不是六个月前预定在普拉桑结婚的吗?”
瓦拉敖斯猛然做了一个动作拦住了他的话;而且瓦拉敖斯露出不安的眼神向客厅里探望,他也跟着转过头去,他注意到德,勃夫小姐不转眼地观望着他们。勃郎施身材又髙大又强壮,很像她的母亲;在她身上,面庞已经肥满起来了,粗壮的容颜浮涨着不健康的油脂。谈到这个难以告人的问题,保尔的回答是:尚未决定,甚至也许不会成为事实。去年冬天他常常到戴佛日夫人家里来,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可是最近他很少到这里来,这说明他何以一直未曾碰到过奥克塔夫。后来德,勃夫一家人常常招待他,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父亲,这个人是一个旧式花天酒地的人,在政府机关里挂名养老。再则他们没有财产:德,勃夫夫人给她丈夫带来的只是她仙女一般的美丽,这一家人指望最后一座抵押出去的农庄生活,这笔收入是少的,幸而还有伯爵当养马场总监每年可以领到九千法郎。他在外边常有风流事,他把他的钱耗光,两个女人母亲和女儿,在金钱上被他抓得很紧,有时她们不得不自己改衣服穿。
“那么,为什么要结婚呢?”慕雷简单地问道。
“天哪!我总要有一个归宿啊,”瓦拉敖斯的眼睑疲乏地动了一下说。“而且也还有希望,一个姑母不久要去世,我们在等待着。”
慕雷不转眼地望着坐在居巴尔夫人身旁的德,勃夫先生,他像一个正向女人进攻的男人那么急切,露出温柔的笑容,慕雷转身对着他的朋友,现出一副很有意味的神情眯缝着眼睛,可是瓦拉敖斯说:
“不是那一个……至少现在还不是……糟糕的是,他的职务常要他到法国各地的养马场去,因此他也就经常有各种借口不在家。上个月,他的太太相信他到佩尔皮昂去了,可是他却到了冷落的地方住在一家旅馆里,陪着一个弹钢琴的情妇。”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也跟着观察伯爵向居巴尔夫人献殷勤,接着又非常小声地说:
“果然,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依照大家的传言,这个可爱的太太也并不贞节。她和一个军官有过一场很有趣的故事……可是你看看他那份样子!他用眼角勾引她,这不滑稽吗!好朋友,这是古老的法国呀!……在我呢,我是崇拜这个男人的,如果说我要同他的女儿结婚,也很可以说是为了他的缘故!”
慕雷觉得非常有趣,笑了。他重新向瓦拉敖斯询问,当他知道瓦拉敖斯同勃郎施的这场婚姻是由戴佛日夫人发动的,他就愈加明了这件事了。好心肠的昂丽叶特有一种寡妇的乐趣,欢喜替人家作媒;因此,当她把一帮女孩子介绍出去以后,她便会叫她们的父亲在她的社交圈子里找到朋友,可是作得很自然,非常高尚,绝不令人从这种事情上造出流言来。慕雷是以一个有活动力而且匆忙人的方式来爱她的,惯于用数目字来控制他的爱情,因此完全忘记了诱惑的计划,对她只感到一种朋友间的友爱。
正在这时候,她出现在小客厅的门口,身后跟着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这两个朋友未曾注意到这个人的到来。几位太太的话声一阵一阵地变得很响亮,又伴奏着茶匙在瓷茶杯里轻轻的丁当响声;而且在短促的沉默之间时时听得见有人不留意把茶托放在大理石圆桌上的响声。刚刚从一大片乌云边露出来的落日,忽然间放射出一道光线,把花园的栗树顶照得一片金黄,穿过窗口,撒下一片红色的金粉,如火焰一样照亮了家具上的花绸面和锎器。
“这边来,亲爱的男爵,”戴佛日夫人说。“我来把奥克塔夫,慕雷先生介绍给您,他急切地希望向您表示他的钦佩。”
然后她转向奥克塔夫说道:“哈特曼男爵先生。”
老人的嘴唇上露出聪明的微笑。他身材短小而精力充沛,长着一个阿尔萨斯人的大头颅和一张厚实的面孔,只要嘴边微有折痕,或是眼睑轻轻一眨,面孔上便现出一道聪明的光彩。半个月以来,昂丽叶特向他邀请这次会见,而他一直是拒绝的;这倒不是说他感到无节制的嫉妒,作为一个明智的人,他是安于他做长辈的身份的,而是因为如今巳是昂丽叶特介绍给他认识的第三个朋友了,长此下去他有点怕遭人耻笑。因此当他走近奥克塔夫的时候,他现出了一个富有的保护人的谨慎笑容,如果说他以这个身份肯惠然对人表示亲切,却不允许人欺骗他。
“啊,先生,”慕雷拿出他那股南方人的热情说,“不动产信托公司上一次的业务真是惊人!您真想象不出我能同您握手是多么快乐,多么骄傲。”
“太客气啦,先生,太客气啦”,男爵仍然微笑着说。昂丽叶特毫不窘困地用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她停在两个男人中间,扬着美丽的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身穿裸露着娇嫩的颈项和手腕的镶花边的衣裳,看见他们如此和好,便现出一副非常快乐的神情。
“先生们,”最后她说,“我让你们谈谈吧。”然后,她转身对向已经站起来的保尔又说:“德,瓦拉敖斯先生,您要喝一杯茶吗?”“好的,太太。”他们两个回到客厅里去了。
哈特曼男爵落座以后,慕雷便又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这时他重新滔滔不绝地赞美不动产信托公司的事业。然后他道出他心里所要谈的话题,他谈到新开辟的街道,谈到莱奥米尔街的延长,这条街正要开一条交叉线,取名十二月十日街,位置在交易所广场和歌剧院广场中间。十八个月以来就在宣称这是一件公益的事,征用审查委员最近被指定了,附近一带的人全都为了这次的大开辟激动着,忧虑着工程的限期,关心着那些将被拆除的房屋。慕雷等待着这个工程已经三年了,第一他预期这可以使他的事业有更活跃的开展,其次他怀抱着扩张的野心,他的梦想在扩张着,而他还不敢太公开地宣布出来。因为十二月十日街要贯穿沙奢街和米肖狄埃街,他便看见妇女乐园侵吞着这些街道和圣奥古斯丹新街四周的房子,他想象中在这条新开辟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一个皇宫似的店面,成了这个被征服的城市的主人,主宰一切。当他得知不动产信托公司同当局签订了契约,进行开通和建造十二月十日街,条件是把马路两边的产权让渡给信托公司,他就生出了强烈的欲望要结识哈特曼男“您真的,”他竭力装出一种天真的表情说道,“要把修好了的马路连同下水道、人行道、煤气灯,全部奉送给他们吗?马路两边的房子足够弥补您的损失吗?啊!这是有趣的,非常有趣!”
最后他触到了微妙的要点。他已经知道不动产信托公司在暗中收买妇女乐园四周的几排房屋,不仅是工人锄头下要翻倒的那些,还有将保存下来的另外的一些。他窥察出未来的几座建筑的计划,他替展开自己的梦想的扩张很感到不安,想到有一天要同有力的公司发生冲突,而这公司的不动产一定不会让出的,他就害怕起来。就是为了这种恐惧,使他决心立刻要同男爵发生关系一这种通过一个女人的亲密关系,在两个天性豪爽的男人之间会是那么密切的。当然,他可以到办公的地方去见这个金融家,把他所要建议的大事业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过他觉得在昂丽叶特家里会更有效,他很明了两个男人共同有一个情妇是如何地使人容易接近和受感动。两个人同在她面前,在她那可爱的香气里面,只要她一微笑就会把他们征服,他觉得稳定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