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她解释着说,“今年冬天大家都替年轻女孩子们在衣服上镶小小的花边啦……自然喽,我一看到非常漂亮的瓦郎西恩花边……”

她终于决心打幵袋子。几位太太伸长了脖子,可是这时在一片沉默中,听到应接室的铃声响了。

“我的丈夫来了,”玛尔蒂夫人十分慌乱地喃喃说。“他讲好离开波那巴特学校就来接我。”

她又急忙系上袋子,出于一种本能的举动,把袋子藏在椅子下面。几位太太全笑起来。她的仓皇失措使她的脸羞红了,又把袋子放在膝上,她说男人们决不懂得的,所以没有叫他们知道的必要。“德,勃夫先生,德,瓦拉敖斯先生,”仆人报告。大家都很惊讶。德,勃夫夫人没有料到她的丈夫会来。这个人长得很体面,留着松须和下巴上的胡子,一副屠勒利宫风行的严正军人的仪表,他吻了戴佛日夫人的手,在她年少时期他就在她父亲的家里认识她了。然后他躲开让路给另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面色苍白,出身自贫穷的贵族,他也给这家的女主人行了礼。可是谈话几乎还未重新开始,就听见两个人小声叫起来:

“怎么!是你吗,保尔!”“喔!奥克塔夫!”

慕雷和瓦拉敖斯握起手来。这时轮到戴佛日夫人表示惊奇了。原来他们是相识的吗?的确是的,他们是在普拉桑学院并排长大的;他们还未曾在她家里见过面真是意外。

他们依旧牵着手,髙高兴兴地走进小客厅里去,这时仆人端了茶来,一个银盘上摆着中国的茶具,仆人把茶盘放在戴佛日夫人近边一张镶嵌着铜边的大理石圆桌中间。几位太太凑拢来,谈话的声音更响了,大家一起东一句西一句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德,勃夫先生在她们背后,不时往前弯着身子,用一个漂亮公务员殷勤态度偶然搭讪一两句。这间大房子,那么柔静,家具又布置得那么鲜艳,有了这些聊天的声音和阵阵的笑声,便更觉得活跃了。

“啊!保尔,老朋友!”慕雷反复地说。

他靠近瓦拉敖斯坐在一把长沙发上。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内室挂着贵重的丝绢帐幕,金色扣环,显得非常娇媚,他们听不见外面人说话,即使从敞开的门口也看不见她们,他们互相打趣,眼望着眼,时时在对方的膝盖上拍一下。他们整个的青春又复活了,那个普拉桑的古老公学,它的两座大院子,它的潮湿的教室,他们吃过许多鳕鱼的那间餐厅,还有每逢学监一发出轩声各个床上便飞起枕头来的那座宿舍。保尔出身自国会的老世家,是一个衰败而满腹牢骚的小贵族,学业优良,总是考第一名,教授一向拿他当作一个好榜样,预言他将有最美好的前途;而在这同时,慕雷却是一班的殿军,列于劣等生之类,是他快乐而又肥壮,竭力在校外寻欢作乐。虽然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却有一种亲密的友谊使他们分离不开,一直到他们的毕业考试;他们都毕了业,一个得到了荣誉,另一个经过两次辛苦的考试算是勉强地刚刚及格。后来他们走进了社会生活,而在十年以后又见面了,他们已经变了样子而且年纪大了。

“我说,”慕雷问道,“你干了些什么呢?”

“可是我什么都没干。”

瓦拉敖斯在他们重新见面的快乐中,保持着他那疲惫和消沉的气派;及至他的朋友表示惊异,追着再问他:

“你一定要做一些事情吧……你干什么呢?”“什么都不干。”他回答。

奥克塔夫开始笑了。什么都不干,这不能就箅了的。他问长问短终于追问出他的历史来,这种历史是跟一般贫穷的年轻人相同的,他们由于家世认为必须选择一种自由职业,把自己埋葬在平凡的虚荣心里面,他们抽屉里虽然装满了文凭,然而要是能够有碗饭吃已经箅幸运了。他由于家庭的传统,学习了法律;后来就由他的寡母来养活他,而他的母亲早已不知道怎样应付她的两个女儿了。最后他感到惭愧,便一个小职员的位置,像地鼠藏在洞穴里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你在那儿有多少收入?”慕雷又问。“每年三千法郎。”

“可是这个收人太可怜啦!啊,我的老朋友,我真替你难过……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么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曾经压倒过我们所有的人!把你糟蹋了五年以后,现在只给你三千法郎!不行,这是不公平的!”

他停了一停,转回来谈到自己。

“我呢,我叫他们尊重我……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知道的,”瓦拉敖斯说。“有人告诉我你在做生意。你在盖容广场上开了一家大店,是不是?”

“是的……我的老朋友,我在卖布!”

慕雷抬起头来,又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现出一个对于使自己发财的行业并不羞愧的爽快人的直爽的快乐神情,接着说:

“卖布的,一点不差!……我相信你会记得,虽然我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蠢,可是他们那一套,我学不进去。在我毕业以后,为了讨家庭的欢心,我也可以像同学们一样,做一个律师或是一个医生,可是这些行业叫我有点害怕,有那么多的人被搞得穷途末路……天哪!我便把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丢得远远的,一点也不后悔,埋头向事业里去钻营。”

瓦拉敖斯现出怅惘的神情微笑了。最后他悄悄地说:“不过你的学位文凭对于你做布匹生意必然不会有什么大用处吧。”

“说一句真话!”慕雷快乐地答道,“我所要求的,就是它不要妨害我……你知道,一个人糊涂到被它绑住了手脚,便不容易脱得开了。这种人在一生里像乌龟一样地向前爬,而别的人,那光着脚的人们,却早已飞快地跑远了。”

他注意到他的朋友似乎感到烦闷,便握住他的手继续说:”我并不想叫你难过,可是要承认你的文凭不能满足你任何要求……你知道我的丝绸部主任今年的收入就要超过一万二千法郎吗?的的确确的!那小伙子头脑非常清楚,他不过只会拼音和加减乘除罢了……在我那里,普通的售货员也有三四千法郎,比你自己赚的还多,他们没有用过你那样的教育费,他们闯进社会里来也没有带着胜利的保票……当然,赚钱并非就是一切。不过,一方面,是一些穷鬼,有学问,都挤在自由职业里边,可是连他们的肚子也喂不饱,另一方面,一些实际的小伙子,武装起来走向生活,透彻了解他们的行业。说一句真话!在这两者之间,我毫不踌躇,是赞成后者反对前者的,我认为这些小伙子十分懂得他们的时代!”

他的声音激昂起来了;正在倒茶的昂丽叶特把头转过来。及至他看见她在大客厅里的笑容,而且望见另外两位太太也在侧耳倾听,他的这番话倒首先使自己得意起来。

“总之,我的老朋友,尽管我开始时是个卖布的,可是今天我已经是一个百万富翁了。”

瓦拉敖斯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他半阖着眼睛,现出一种疲劳而轻蔑的姿态,这是有点装模作样,又加上他的血统的真正的衰颓。

“哦!”他叽咕着。“人生是不值得费这么大的气力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可是慕雷表示反对,用诧异的神气注视着他,于是他接着说:

“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办不到。与其这样,还不如两只手闲着好。”

然后他谈了他的悲观哲学一人生的平凡和缺陷。有一个时候,他曾经热衷于文学,可是他同一些诗人的交往,给了他整个的绝望。他的结论始终是:努力是无用的,时时刻刻都是同样的厌倦和空虚,世界是愚蠢至极的。他寻不到快乐,即便作坏事也没有什么乐趣。

“你讲吧,你自己活得有趣吗?”他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慕雷气昏了。他叫起来:

“怎么!我活得有趣吗!……啊!你讲的是什么话呢?我的老朋友,你是这样的吗?……当然,我活得有趣,即便事情失败的时候,我也开心,因为我会愤怒地听到它失败的声音。我这个人是热情的,我不要生活平静地过去,我的兴趣也许就在这种地方。”他向客厅里瞥了一眼,把声音放低了。

“啊!我承认,有些女人给我找了很多的麻烦。可是每逢我找到了一个,他妈的,我就捉到她!这样作并非是常常失败的,我向你保证,我绝不让人……可是我讲的这番戏谈,不单单是指女人。譬如说,须要有意志,要行动,还要创造……你有一个主意,你便为它去奋斗,像用缍子把这东西锤进人们的脑袋里去,你看见它扩大和胜利……啊,我的老朋友,我是活得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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