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多讲啦!”最后她厉声说,“你不见得比别人更高明,傅莱黛丽太太……马上就拿去修改吧。”
在这场谈话中间,黛妮丝不再去观望街道了。她已确认这个人就是奥莱丽太太;可是她的声音那样尖厉,叫她有点害怕,她站在那里等待着。女售货员看见主任和副主任互相不和非常开心,现出毫不相干的神情转身去作她们的工作。几分钟过去了,谁也不肯发出善心把这个年轻的姑娘从窘困中解救出来。最后,奥莱丽太太自己看见她了,看见她站着不动很是诧异,便问她有什么事。
“请问奥莱丽太太在吗?”
“我就是。”
黛妮丝的嘴干瘪了,两手冰冷,又感觉到像在童年要被鞭打怕得发抖的时候那种恐惧。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她的要求,可是要把话说得清楚就非重说一遍不可。奥莱丽太太的一双大眼睛凝神注视着她,她那皇帝般的假面具上没有一条纹路肯舒展开来。
“你多大岁数啦?”“二十岁,太太。”
“怎么都二十岁啦!可是看样子连十六岁也不到!”女售货员们重新抬起头来。黛妮丝急忙接着说:“啊!我的身体很结实!”
奥莱丽太太耸了耸她的大肩膀,于是说道:
“天哪!我很愿意给你登记。凡是申请的人,我们都给她登记的……普瑞内尔小姐,把登记簿子给我拿来。”
簿子一时找不到,大概在稽查茹夫的手里。当身材高大的克拉哈去找的时候,慕雷来到了,布尔当寇始终跟着他。他们把夹层楼上的各个柜台巡查完了,他们走过了花边部、披肩部、皮货部、家具部、内衣部,终于到了时装部来。奥莱丽太太走过去,同他们谈了一会儿,谈她打算到巴黎的一个包工的大厂去定制外衣的事情;平素她是直接购货,而且由她自己负责的;可是重要的进货,她宁愿同主管人商谈一下。接着,布尔当寇同她谈起她儿子阿尔倍新近的疏忽大意,这使她很失望:这个儿子真能把她气死;那个父亲,如果说他不大能干,至少品行是端正的。她是“郎姆王朝”公认的首脑,而他们所有的人时时要给她惹起很大的麻烦。
这时慕雷很诧异他又碰见了黛妮丝,他探着身子问奥莱丽太太这位年轻的姑娘在那儿做什么;等到主任回答她是申请来做女售货员的,那个蔑视女人的布尔当寇,像是被这个申请给窒息住了。
“算了吧!”他悄悄地说,“这真是幵玩笑!她太难看啦。”
“的确,不大漂亮,”慕雷说,虽然她在楼下对着陈列品时那一种人迷的情景使他还受着感动,他却不敢替她辩护。
人们把登记簿子拿来了,奥莱丽太太又回头对向黛妮丝。黛妮丝的确给人们的印象不够好。她穿着单薄的黑色毛织品衣服还很干净;她的贫穷的服装,人们并不在意,因为店里供给一套制服,一律是绸子的;不过,她显得很瘦弱,又有一副愁苦的面容。(即使说不一定非要漂亮的姑娘不可,而为了生意总要样子看得过去的才行。这些太太、先生研究她,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农民在市场上出卖的一匹母马,在他们的目光下,黛妮丝简直沉不住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问,她手里拿着笔,站在柜台一端上准备写。
“黛妮丝·鲍兑,太太。”“多大岁数?”“二十岁零四个月。”
她又重复了一遍,壮着胆子抬起眼睛看着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慕雷,她到处碰到他,而他在面前是使她不安的:
“我外表不大像,不过我是非常结实的。”
人们微笑着。布尔当寇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量她;而且她的话是在一片令人胆寒的沉默中说出来的。
“你在巴黎哪一家工作过?”主任又问。
“我是从瓦洛额来的,太太。”
这又是一个新的灾难。照规定,妇女乐园要求女售货员在巴黎小店家里要有一年的经历。于是黛妮丝陷于绝望了;要不是想到孩子们,她就会结束这一场无用的询问走幵了。
“在瓦洛额,你在哪一家店里?”
“在柯尔奈耶店里。”
“我知道的,很好的一家店,”慕雷脱口而出。
他照例从来不过问雇用职工的事情,各部主任是对他们的人员负责的。但是,以他对于女性的纤巧的感觉,他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感觉到一种暗藏着的娇媚,一种优美和温柔的力量,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店家的好名望对于新来的人是一件大事;常常由此决定接受与否。奥莱丽太太发出更柔和的声音继续说:
“你为什么离开柯尔奈耶呢?”
“为了家庭的关系,”黛妮丝答道,脸红起来。“我们的父母去世了,我必须照顾我的弟弟们……再说,这里还有一张证明书。”证明书是优等的。她又开始有了希望,下面又来了一个窘人的问题。
“在巴黎你另外还有人事关系吗?……你住在什么地方?”“在我伯父家里,”她喃喃地说,踌躇着不敢提出他的名字,怕他们决不会收容一个竞争者的侄女。狄在我伯父鲍兑那里,就在对面。”慕雷突然再度插嘴了。
“什么!你是鲍兑的侄女!……是鲍兑叫你到这里来的吗?”“啊!不是的,先生!”
她禁不住要笑了,她觉得这个想头很奇特。她的容貌起了变化。她的脸发红了,比较大一点的嘴上露出了笑容,像是满脸开了花。她的灰色眼睛呈现出一团温柔的火焰,她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可爱的笑窝,就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都在她全身的优美而放胆的快乐中飘动起来。
“她长得倒不错,”慕雷把声音放得很低向布尔当寇说。
那个合伙人做出厌烦的姿势,拒绝承认。克拉哈咬着嘴唇,玛格丽特转过身子去。只有奥莱丽太太点头赞成慕雷,这时他又说话了:
“你的伯父没有带你来是不对的,有他的推荐就足够了……有人说他怀恨我们。我们的气魄大,如果他不能在自己的店里用他的侄女,好吧!我们可以做给他看,只要他的侄女来敲敲我们的门,我们就欢迎她的……请你告诉他,我始终非常喜欢他,他不该怨我,要怨的是新兴的商业情况。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顽固地保持那种可笑的老式作法,他终归要被淘汰的。”
黛妮丝的脸上又完全变白了。这个人就是慕雷。谁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可是他自己指名道姓了,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她理解为什么这个年轻男人在街上、在丝绸部里以及在眼前,惹起了她那样的一种情绪。这样的一种情绪,她自己不能解说,然而像是一种太重的压力越来越紧迫着她的心胸。她伯父讲给她听的那些故事,她又回想起来了,慕雷被包围在这种传说里显得大起来,把他变成了这个怕人的机器的主人,而她从早晨起就被掌握在这个机器的齿轮的铁齿里。在他优美的头颅的后面,在他那修整的髭须上,在他那金黄色的眼睛里,她看见了那个已逝世的女人一埃杜安夫人,她的血奠定了这座房子的基石。于是昨天晚上她感觉到的那阵冷气又把她捉牢了,她想她简直是怕他。
这时奥莱丽太太已合上了登记簿。她仅仅要一个女售货员,而已经有十个人申请登记了。可是她太想讨好老板,所以并不犹豫。不过申请要经过一定的程序,稽查茹夫要去查询,提出他的报告,然后主任作决定。
“好啦,小姐,”为了保持她的权威,她庄严地说。“我们会写信给你的。”
黛妮丝还是茫茫然地站着不动,呆了一会儿。在这些人们中间她不知道怎样走出去。最后,她向奥莱丽太太道了谢,走过慕雷和布尔当寇面前的时候,她鞠了躬。他们早已不再注意她了,甚至没有回答她的敬礼,他们正同傅莱黛丽太太非常仔细地在查看大衣的剪裁样式。克拉哈露出不快的神气观望着玛格丽特,仿佛她已经料到这个新来的女售货员是不会给这一部里带来很大的愉快的。黛妮丝无疑也感觉到在她背后的这种冷淡和怨恨,因为她走下褛梯的时候是如她上楼来时一样地不安,受着一种奇特的苦恼的侵袭,她问着自己,她这次来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绝望。她能够指望这个位置吗?她开始又在怀疑,她的恶劣心境使她不能细密地去了解。在她所有的情绪中,只还有两种情绪,而且逐渐消除了别的情绪:慕雷给她的印象,深得简直可以说是恐惧;其次是雨丹的友好,她在这一天早上唯一的快乐,这一种温柔媚人的回忆,使她满怀的感谢。当她从店铺里往外走的时候,她在探寻那个年轻人,想到再用眼睛向他表示谢意很是快乐;可是,并没看见他,她心里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