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了几段料子,抖出去,震动着,放出灿烂的色调。大家都承认老板是巴黎第一流的陈列家,是真正革新派的一个陈列家,在陈列艺术里建树了野蛮和雄伟的一派。他喜欢把东西弄得零乱,仿佛是偶然从拥挤不下的架子上掉下来的,他要它们闪耀出最炽烈的色彩,互相辉映。他说,叫顾客出了店门,眼睛必须酸痛。雨丹恰好相反,是属于古典派的,在配色方面讲究均衡和谐和,他眼看着桌子上如一团火在燃烧着的料子,一句批评的话也不讲,可是紧闭着嘴唇,像是一个艺术家被这样的一种放荡伤害了自己的信念,绷着嘴。

“瞧!”慕雷做完了以后大声说:“就这样吧……下星期一你们再跟我讲这个能不能抓住女人。”

正当他回到布尔当寇和罗比诺身边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呆呆地站了几秒钟,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就是黛妮丝。她在街上,心惊胆战,犹疑不决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才下了决心。可是她头脑昏乱,就连人家问她的最清楚的话都听不懂了;她结结巴巴地向店员们探问奥莱丽太太,尽管人们指给她夹层的楼梯,而她也道了谢,可是如果人家叫她向右首转,她却转到左首去;像这样有十多分钟,她在售货员恶意的好奇心和不理不睬的冷淡之下,在底层间,从这一部到另一部走来走去。她很想逃走,而同时又有一种欣赏的要求把她扣留住。她觉得自己迷了路,在这个巨大的怪物里,在这个还在休息的机器里,她是过于渺小了,她颤抖着怕被这个四壁已经发出震动的机器的旋转捉了去。她想到又阴暗又狭窄的老埃尔勃夫的小店,就愈觉得这个大店是庞大的了,在她眼里,它正像一座有大建筑物、有广场、有街道的城市一样,闪出灿烂的光辉,她觉得在这里面再也找不到她的路径了。

可是她不敢冒险一直走进丝绸部的大厅里去,那里高大的玻璃顶,豪华的柜台,殿堂似的气氛都叫她害怕。后来,为了逃开麻布部嬉笑的店员们,终于走进了丝绸部,冷不防正好碰到慕雷在陈列货品;虽然她很慌张,可是她的女人本性却复活起来,脸蛋上猛然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忘记了自己。

“你看!”雨丹对着法威埃的耳朵粗鄙地说,“盖容广场上的那个小娼妇。”

慕雷一边装作倾听布尔当寇和罗比诺的谈话,一边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可是黛妮丝抬起眼睛来,当她辨认出这个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年轻人,她就愈加慌张了。她觉得这个人在严峻地注视她。她完全不知道怎样逃开了,她又一次向她看见的头一个店员问话,这个人正是法威埃,他恰好在她身边。“请问您,奥莱丽太太在吗?”法威埃不大客气,冷冷地只答了一句:“在夹层楼上。”

黛妮丝要赶快避开这些男人的眼光,道了一声谢,转身又向楼梯口走去,这时雨丹很自然地忍不住他那献殷勤的本能了。他曾经以为她是个小娼妇,但是他露出一个亲切的售货员的讨好态度,拦住她。

“不,从这边走,小姐……如果您愿意,我来替您领路……”

他甚至在她前面走了几步,领她到大厅左首的楼梯口下。到了那里,他鞠着躬,向她微笑,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这副笑脸的。

“在上边,向左转……对面就是时装部。”

这种亲切的礼貌使黛妮丝大受感动。她像是得到了一份友爱的援助。她抬起了眼睛,打量着雨丹,他的一切,他那漂亮的面容,他那驱散了她的恐惧的含笑的目光,他那似乎给了她温柔的安慰的声音,都使她受到感动。她内心里充满感谢,她在感动下,用她还能结结巴巴说出的几句不连续的话,表示她的友好:

“您实在太好啦……请您不要再耽误功夫啦……谢谢,先生,万分感谢。”

雨丹已经回到了法威埃身边,用他那刺耳的声音悄悄地说:

“怎么样?真是一个瘦可怜虫!”

年轻的姑娘到了楼上一直跑进了时装部。这个房间很大,四面环围着雕刻的髙大橡木衣橱,没涂锡膜的玻璃窗俯向米肖狄埃街。有五六个穿着绸衣服的女人,头上是鬈曲的发髻,身后膨着衬裙,非常标致,正在谈着话,动来动去。一个身材高大而瘦削的女人,头部太长,姿势像是脱缰的马,背靠着一个衣橱,仿佛已经疲劳不堪。“奥莱丽太太在吗?”黛妮丝又问了一次。

那个女店员观望着她并不答话,露出轻蔑她那身槛褛衣装的神情,然后转向她的一个身材短小、皮肤白净而有病容、面目天真可是神气厌倦的伙伴,问道:

“瓦冬小姐,你知道主任在什么地方吗?”

那个女孩子正按照尺码的大小整理圆形外套,连头也不屑于抬起来。

“不,我不知道,普瑞内尔小姐。”她轻蔑地说。沉默了一会儿。黛妮丝站在那里不动,谁也不再去理她。可是她等了一会儿以后,便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您看奥莱丽太太会马上回来吗?”

这时有一个她未曾看见的又瘦又丑的女人,一个颚骨突出、头发粗硬的寡妇,这一部的副主任,正在橱柜旁边检查标价牌子,她喊了一声。“你要有话同奥莱丽太太本人谈,就等着吧。”于是她又向另一个女售货员问:“她不在会客室里边吗?”

“不在,傅莱黛丽太太,我想不会的,”那个姑娘回答。“她没有留话,大概不会到远处去。”

黛妮丝听到这个回话,便站住了。那里本来有几把椅子是给頋客坐的;可是,既然没有人请她坐,她就不敢坐下去,虽然她巳经累得两条腿都要断了。显然那些姑娘巳经窥察出她是来谋女售货员位置的,她们无情地盯着她的脸,用眼角上下打量她,她像坐在餐桌上的人们默默中怀着敌意,不愿意把座位挤一挤让出位子来给外边饥饿的人。她愈来愈窘了,为了装得大方一些,她迈着小步,走过房间,向街道上观望。正在她的对面就是老埃尔勃夫的店,店面满是锈斑,玻璃窗死气沉沉,从她如今所在的生气勃勃和豪华中间望过去,它显得那么丑陋、那么悲惨,一种惆怅把她的心胸紧紧地箝住了。

“我说,”髙大的普瑞内尔向小身材的瓦冬偷偷地说,“你看见她那双短筒靴子吗?”

“还有她那件衣服!”另一个叽咕着。

黛妮丝的眼睛始终朝着街面,自己觉得像是被人家吞下肚去。然而她并不生气,这两个姑娘无论哪一个,她都不认为是漂亮的,那个高大的,她那像马一样的脖子上垂着茶褐色发髻,而那个小身材的,肤色如酸牛奶,面孔扁平,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克拉哈,普瑞内尔是维威森林一个木屐工人的女儿,当一个伯爵夫人用她作针线的时候,马若义堡邸的仆人诱骟了她,后来她又从郎戈若城的一家店铺到了巴黎,为了她的父亲曾经用脚踢伤了她的腰,她在巴黎就向男人报仇。玛格丽特,瓦冬,生在格勒诺布城,她家里的人是经营麻织品生意的,为了隐瞒一件丑事一她出乎意料生了一个孩子一一不得不把她送到妇女乐园来;她在这里的品行是很好的,她准备回家去掌管她父母的小店,而且要同等待着她的一个表兄结婚。

“你看!”克拉哈又低声说,“又来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人!”可是她们住口不谈了,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进来。这就是奥莱丽太太,她非常健壮,黑色绸衣服把腰身绷得紧紧的,上身撑着滚圆结实的肩膀和胸部,像一副铠甲似地闪着光。在她那黑色的束发带下,一双大眼睛动也不动,嘴是严峻的,脸盘宽大可是有点往下垂;在她那份主任的威严下,面容澳然像是涂了色彩的罗马帝王的假面具。

“瓦冬小姐,”她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说,“昨天你没有把剪裁的大衣样子发还给工作间去吧?”

“还要改一改,太太,”女售货员回答,“傅莱黛丽太太留下啦。”于是副主任从衣橱里把样子取了出来,接着加以说明。当奥莱丽太太认为必要维护自己权威的时候,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要服帖的。她的虚荣心非常强,以致不愿意人家对她称呼她所讨厌的郎姆姓氏,她否认她父亲那个工作的地方,把他说成是一家小店的裁缝,她只对那些柔顺谄媚、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姑娘,才肯表示优厚。从前,她在自己办的一家时装工厂里的时候,她就脾气不好,不断地受着坏运道的袭击,觉得自己肩膀上担负着命运,老是遭遇到一些灾难,使她非常愤慨;今天就当她在妇女乐园里获得了成功、每年赚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时候,她似乎对每一个人还怀着怨恨,她对待一些新手非常苛刻,因为最初生活对她也是苛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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