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倍先生,”布尔当寇严厉地说,“你又把地址弄错了,那包东西被退回来……这是不能容忍的。”

这个收银员认为必须替自己辩护,便把扎那包东西的小伙计找来作证。小伙计名叫约瑟,也是属于“郎姆王朝”的,因为他是阿尔倍同乳兄弟,而且他的位置也是由奥莱丽太太的势力得到的。当阿尔倍要他说这个错误是顾客造成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清了,用手捻着他那带着伤疤的面孔上的颊须,心里起了一个军人的良心同对恩人感恩的斗争。

“不要麻烦约瑟啦,”布尔当寇最后大声说,“更不必再答辩啦……

啊!我们看在你母亲的良好服务份上,这是你的运气!”

可是在这时刻郎姆跑来了。他的账房设在大门边上,从那里他望得见手套部里他儿子的收银台。他因为老是过着静坐不动的生活,头发全白了,面孔是松软的,褪了色,仿佛被他整天算来箅去的金钱的反射给消耗得疲惫不堪。他那残废的膀子一点都不妨害他作这种工作,看见他核算收据,那么迅速地把纸币和金钱从他唯一的一只手一左手一滑过去,真会引起人的惊奇。他原是夏白里城一个收税员的儿子,到了巴黎在酒码头一家店里当簿记员。后来,他住在居威埃街的时候,跟看门人——个阿尔萨斯的小裁缝的女儿结了婚;从那一天起他就对他的妻子服服帖帖,她的商业才能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在时装部里每年的收入超过一万二千法郎,而他只赚五千法郎的固定薪金。一个女人给家庭赚来这么多的钱,他是尊敬的,甚至于连她养的儿子,他也尊敬。

“什么事呀?”他悄悄地说,“阿尔倍犯了错误吗?”

于是慕雷照例又出头了,扮演一个善良王子的角色。每逢布尔当寇作得叫人害怕的时候,他便想法向人讨好。

“一件笨事,”他小声说。“亲爱的郎姆,你的儿子可真糊涂,他应该好好拿你做个榜样。”

然后改变了一个话题,他愈加显得和蔼说:“前天的那场音乐会怎么样?……你的座位还好吗?”这个老会计的白脸蛋红起来。他只有一种癖好一音乐,一种他独自满足的秘密癖好,他常跑剧场、音乐会、独奏会;虽然他一只胳膊已经残废了,而由于键子的巧妙组织,他还能演奏号角;因为郎姆太太厌恶响声,他到晚上把乐器用布包好,对于他吹奏出来的异常闷哑的音响,还同样是感到极端的欢乐。在他那混乱的家庭生活里,他从音乐上得到一点清净。除了他对于他妻子的赞美以外,他就只知道音乐和他账桌上的金钱了。

“座位很好,”他眼里闪着光回答。“您实在太好啦,先生。”慕雷以满足人家的嗜好来享受个人的快乐,有些女慈善家拿票子向他强迫兜销,他有时便给郎姆。他索性叫郎姆大乐一场就又说:

“啊!贝多芬,啊!莫扎特……多么好的音乐呀!”

然后他并不等待答话,便走开了,去追上已经进行各部视察的布尔当寇。在中间大厅里,用玻璃围成一个内圈,陈列着丝绸。两个人首先沿着圣奥古斯丹新街一面的走廊走去,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整个为麻布部占据。他们没有碰到不平常的事情,从恭恭敬敬的店员中间慢慢地走过去。然后他们转向棉布部和帽袜部,里边也同样是井井有条。可是到了跟米肖狄埃街成垂直线的廊道上的毛织品部的时候,布尔当寇又演了一次威严的执法人的角色,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上,露出一夜没睡觉的疲劳神态;这个青年名叫李埃纳,是安耶尔城一个富有的绸缎商人的儿子,他低头接受责骂,他在怠惰、无所顾忌和游荡的生活里,只有一个恐惧,便是怕他父亲把他叫回家乡去。从此叱责像冰雹一样接二连三地降下来,米肖狄埃街一面的廊道里掀起了一场波澜:在呢绒部里,一个初试身手睡在本部里的见习店员,到了十一点钟以后才回店;在零星杂货部里,副主任到地下室去抽了一枝香烟,给捉到了。在手套部里暴风雨发作得最猛烈,事情出在“漂亮的米敖”头上一一大家都这样地称呼他,他是这店家里少数的巴黎人之一,是一个琴师的情妇遗弃的私生子;他的罪状是在餐厅里散布闲言,抱怨伙食。这里共开三桌饭,第一桌在九点半,第二桌在十点半,第三桌在十一点半,他要指出的是第三桌,老是只有菜汤,菜的分量很少。

“怎么!伙食不好吗?”慕雷终于开口说话了,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厨师是一个厉害的奥威尔纽人,店里给他的每人每天的伙食费只有一法郎半,他还要从中想法向他的腰包里捞进;所以食物真是坏透了。然而布尔当寇却耸了耸肩膀:一个厨师要开四百客早餐和四百客午餐,每次还要分三批,他不可能有工夫去卖弄他的手艺。

“但是,无论如何,”老板又做了好人,说,“我要我们所有的职工都吃得饱吃得舒服……我要跟厨师谈一谈。”

这样米敖的反对意见箅作罢论了。慕雷和布尔当寇站在门口,四周都是雨伞和领带,刚要离开的时候,收到这个店家负督查责任的四个稽查之一的报告。茹夫老头子从前是一个大尉,在君士坦丁得过勋章,样子还很漂亮,长着一个大鼻子和庄严的秃头顶,他所告发的是一个售货员,他不过劝诫了一两句,便被骂作“老混蛋”;于是这个售货员立刻这时店铺里依然没有什么顾客。只有附近的一些家庭主妇从冷落的走廊里穿行过去。在门口,记录店员到达时间的稽査,刚刚阑上他的登记簿子,把迟到的人分别登记下来。这一时刻正是售货员到各部上班的时间,小伙计从五点钟起就给各部作了打扫和洗刷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把帽子和大衣收拾起来,压制着呵欠,脸上还露着睡容。有的人交谈了几句话,注视着上空,似乎在强打精神来迎接一天的新工作;另呢布;一堆一堆的货物显出来了,排列得很整齐,整个:店又清洁又有秩序,在清晨和悦的气氛里静静地闪耀着光彩,等待着拥挤的销货再来一次阻塞,展开的麻布、罗纱、丝绸和花边仿佛把地方都缩小了。

在中间大厅的明亮的光辉下,在丝绸部的柜台边,两个年轻人正在小声谈话。一个是小身材,面目清秀,腰板挺直,肤色红润,他为了室内的陈列正在设法配合丝绸的颜色。这个人名叫雨丹,是义威套城一家咖啡馆老板的儿子,由于他天性的圆滑,继续不断地吹牛拍马,在十八个月之内就做到了一等售货员,他暗藏着一种炽烈的贪心,甚至并不饥饿,只是为了乐趣,吃掉一切,吞并着所有的人。

“听我说,法威埃,凭良心讲,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打他一个耳光!”他向另一个说,那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也是个坏脾气的人,枯瘦焦黄,他生在北桑松城一个织布工人的家里,他毫不优美,在冰冷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安定的欲念。

“打人耳光没有什么用处,”他冷淡地小声说。顶好是等着瞧。两个人谈的是罗比诺,当部主任到地下室去的时候,罗比诺在监视店员们。雨丹暗中破坏他,要抢他那副主任的位置。雨丹想法使他难过,要赶他走,所以当主任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他就把布特蒙从外面拉进来,而这个位置原本是答应给罗比诺的。可是罗比诺并不让步,现在每一小时都有斗争。雨丹梦想煽动这一部全体的人来反对他,出坏主意,用干扰手段,赶他走路。再则,雨丹的作法是不动声色的,他特别刺激他的下手售货员法威埃,法威埃表面上像是听他领导,可是却会猛然地节制住自己,使人感觉到完全有一种私人的战斗在默默中进行。

“嘘!十七号!”雨丹急忙向他的伙伴说,这一声暗号是通知他慕雷和布尔当寇快到了,叫他防备。

果然,那两个人正镀出大厅继续他们的巡査。他们停下来,问罗比诺为什么有一大堆装在纸盒子里的丝绒乱堆在桌子上。等到后者说地方不够用了,慕雷便微笑着叫道:

“我跟你说过吧,布尔当寇,这个房子巳经太小啦。总有一天必须把墙壁一直打通到沙奢街去……下个星期一你看拥挤的情形吧!”

于是关于各部正在准备的大倾销,他又向罗比诺提出了一些问题,作出了一些指示。可是几分钟以来,他一面并未停止讲话,一面用眼望着雨丹的工作,雨丹犹豫不决地把蓝绸子摆在灰绸子和黄绸子的旁边,接着向后退了几步看看色彩是否调和。他突然插嘴进来:

“可是你为什么老打算替人们的眼睛省力呢?不要怕,叫他们眼花缭乱……你看!红的!绿的!黄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