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卖雨伞,”鲍兑接着说。“这是到了顶点啦!布拉确信慕雷纯粹是有意毁他;因为,简单地说吧,雨伞和布料究竟怎么能配得来呢?……可是布拉是顽强的,他决不会任人宰割。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看乐子啦。”

他说出了另外的一些商人,把附近一带统统地谈了一遍。有时他也漏出了心里的话:如果万沙尔想要休业的话,那就意味着别的人都可以关门了,因为万沙尔像耗子一样,房子要倒的时候,他总是先溜掉。

可是,紧接着他又改正自己的话,他梦想一种同盟,小本经营的商人联合起来反抗大商家。停了一会儿,他迟疑地谈到他自己,他的双手发抖,他的嘴神经质地抽动着。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谈到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什么太可抱怨的。啊!他给我带来了祸害,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不过他还只有女人的布料,作袍子的轻便料子和作大衣的重磅呢料。人们仍然到我这里来买男人的用品,丝绒的猎装,仆役们的制服;更不用谈法兰绒和麦尔登呢了,在这方面我是超过他的,样样货色俱全……只是他跟我作对,他要搅得我神魂不定,所以他把呢绒部摆在我的正对面。你已经看过他家陈列的货品了吧?他总是摆出最漂亮的时装,四周围配上各种布料,真正是一种哄骗女孩子的摆地摊的货色。说句良心话,用这种手段,我是觉得可耻的!老埃尔勃夫的名气已将近一百年啦,绝不需要在门口用这样的诈骗手段。只要我还活着,这家店就要保持住我接办的时候的样子,左右两边各摆四件样品,再也不要多!”

一家人都受了感动。日内威芙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忍不住说话了:我们的顾客是喜欢我们的,爸爸。我们不要灰心……今天戴佛日夫人和德,勃夫夫人还来过啦。我正等着马尔蒂夫人来买法兰绒哩。”

“我么,“柯龙邦开口说,”昨天我接到了布尔德雷夫人的一笔订货。倒是真的,她跟我说一种英国羊毛呢对面的标价要便宜五十生丁,而且好像料子跟我们店里的一样。”

“说起来么,”鲍兑太太发出虚弱的声音悄悄说,“我们起初看见那个店的时候,它才不过一方手帕大!真的,我亲爱的黛妮丝,杜洛施弟兄创办的时候,它只有圣奥古斯丹新街上的一面橱窗,真正是一块门板大小,摆上两块印度纱和三段印花布便挤不下了。它小得使人们在店里转不过身子来……在那个时期,老埃尔勃夫的店已经开了六十年,正跟你今天见到的情形一样……啊!什么都改变啦,改变得真可观!”

她摇摇头,这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表明了她一生的戏剧性的经过。她诞生在老埃尔勃夫店里,就连这里潮湿的石头她都爱,她只是为了它并指望着它才生活下来;从前这个店是这一区里最兴隆、最殷实、顾客最多的,后来眼看着敌对的店家一点一点地扩大起来,她经常在苦恼,最初她瞧不起它,然后同她家同等的重要,最后扶摇直上,产生了威胁。这是她永远感觉着的一种伤痛,她为了老埃尔勃夫的衰落把自己弄得不死不活的,虽说还像是有一种推动的力量使她在生活着,可是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店家的濒于死亡也将是她自己的死亡,这个店家关门的那一天,也就是她断气的日子。

这时又是一阵沉默。鲍兑用他的手指尖在桌子的油布上敲着收军鼓的声响。他又这样把自己的感情发泄了一次,感到疲劳,几乎也感到悔恨。他的这种懊丧,使全家人都受了影响,大家眼睛朦胧地继续受着他的辛酸的叙述的感动。命运一次也没有厚待过他们。孩子们长大成人,要过好日子了,可是突然这场竞争带来了毁灭。还有在兰布义耶的那所房子一一乡下的那所房子,布商十年来都梦想着要到那里去退休,他曾说,这是一个好机会,然而却是一座经常要修理的老房子,他只得决心租出去,而住户从来没有付过租钱。他最后的积蓄就消耗在这上面,他生平谨慎正直,严格遵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作过像这样的糊涂事情。

“好吧,”他突然说,“我们让位给别人吧……不要再谈这些废话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煤气灯在这个小房间里炎热的空气里嘘嘘响着。大家冲破这忧郁的沉默迅速地站起身来。可是北北睡得那么熟,人们把他放在麦尔登呢的料子上。日昂打着呵欠已经又回到门口去了。

“最后一句话,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鲍兑又向他的侄女重说一遍。“我们把情形讲给你听啦,再没有别的……不过你的事情终归是你的事情。”

他的眼光盯住她,等着一句确定的答话。可是黛妮丝听了这场故事愈加激发起她对于妇女乐园的热情,她不但不转身避开他,反而表现出诺曼底人的刚强毅力,保持着安详温和的神色。她简单地答道:

“我们再看吧,伯伯。”

然后她说她要早点带孩子们上去睡觉,因为他们三个人全都非常疲倦了。不过这时刚刚敲过六点钟,所以她还想在店里多待一会儿。夜晚的时刻来到了,她看见街上黑暗下来,落着纷纷的细雨,自从曰落以后天就落雨了。她不觉一惊:没到几分钟街道上就有了水洼,沟渠里流着污水,人行道涂上了又粘又厚的泥泞;在滴答不停的雨水下面,只看见密密层层混杂的雨伞,拥拥挤挤,动来动去,像是在黑暗里张开的阴郁的大翅膀。首先她为一阵寒气所袭,向后退了退,这个黯然无光的小店在这种时刻是凄惨的,愈加压迫着她的心胸。一阵潮湿的微风,一阵古老巿区的气息,从街上吹进来;仿佛雨伞上的滴水一直流到了柜台边,仿佛人行道上的泥泞和水潭浸到店里边来,使这店家挂着一层白硝的发霉的底层要烂透了。这全然是潮湿的老巴黎的景象,她打了一个冷战,在沉痛的惊讶中发觉到这个大城市是那么冰冷,那么丑恶。然而在街道的对面,妇女乐园燃起了长长的一排一排的煤气灯。

她向前移动一下,又被吸引住了,像是灿烂灯光的热力使她感到温暖。

这架机器始终在轰轰的响,依然很活跃,在最后一次的轰响里发射出它的蒸汽,同时店员们在折叠布料,会计在计箅收款。透过湿淋淋青白色的玻璃,是一团繁星似的朦胧的亮光,全然像是一个混乱的厂房的内景。在下降的雨水帐幕后面,这个隐隐约约、骚扰不定的幽灵,显出了一间巨大锅炉房子的景象,可以看见烧火人的黑影在锅炉的红光里来来去去。橱窗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了,从对面只辨别得出雪白的花边在毛玻璃的煤气灯下更显得白了;在这小礼拜堂似的背景上,那些时装分外显得突出,那件银狐镶边的丝绒大衣浮现出一个没有头颅的女人的弯曲身影,她像是在巴黎渺茫的夜影里冒雨跑去赴宴会。

黛妮丝情不自禁受着这种诱惑的吸引,一直来到门口,落下的雨点溅在她的身上,她也不在意。妇女乐园在夜晚的这个时刻,发出火炉似的光热,把她整个地俘虏去了。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静寂的这个大城市里,在她所不认识的这个巴黎里,这家店像一座灯塔似地闪耀着,由她看来,它本身就是这个城市的生命和光明。她梦想着她在那里的前途,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要辛苦工作,此外还想着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究竟的事情,这些遥远的事情含有使她浑身发抖的愿望和恐惧。她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基石上的女人;她觉得害怕,她相信她看到了那亮光在流着血;然后,那白色花边又使她镇静下来,她的心里涌现出希望,感到非常确定的快乐;这时细雨扫射着她,她的双手感到寒冷,使她旅途的兴奋安定下来。

“那个就是布拉,”她背后有了一个人的声音。

她探探身子,看见布拉动也不动地站在街头,面对着她早晨看过的橱窗,窗里全是雨伞和手杖的巧妙的布置。这个身材髙大的老人躲到黑暗里,看着辉煌的陈列品,要看一个够;他的面容忧郁,雨打着他的光头,白发上流着水,他都没有感觉。

“他是发昏了,”背后的声音说,“这要叫他害病的。”

黛妮丝转过头来,看见鲍兑夫妇又站在她身后边了。虽说他们认为布拉是发昏,他们却是违反着自己的心意,常常到这里来,观望这个使他们心胸裂开的景象。这是一种叫人苦恼的热狂。日内威芙面色非常苍白,确信柯龙邦正在观望夹层的玻璃上女售货员来来回回的影子;鲍兑强压着自己的愤怒,鲍兑太太的眼里在默默中充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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