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妮丝感觉到这是一架机器发出高度的压力在运转,它的推动力一直传达到它所陈列的货物上。橱窗已经不像早晨那样冷冰冰的;现在它们像是暖热了,而且受着内部震动的摇撼。好多人向橱窗里观望,一些女人拥挤着停在玻璃前面,成群的人都毫不客气地、贪婪地在观望。各种布料在热闹的人行道中显出了活气;各种花边现出一种神秘的不安定的气象,飘动一下又落下来,遮盖住商店深远的内部。就连那些方方正正厚实的布匹,也都呼吸着、发散着一种诱人的气息;同时有几件外套罩在像是有灵魂的人体模型上,愈加现出了曲折的线条,—件堂皇的丝绒大衣,像是穿在肉体的肩膀上,胸部鼓鼓的,腰肢面抖着,又柔软又温暖地膨胀起来。然而这座房子里像工厂里一样热闹,特别是因为生意好,大家都挤在柜台那里,人们似乎隔着墙壁都可以感觉到了。这里有一架开动的机器继续不断地发出轰响,争先恐后的顾客,拥挤在各个部门里,在各色货品中间糊里糊涂,然后冲向收银台去。这里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具有一种机器的严格性质,一大群女人随着这个机器齿轮的动力和规律走过去。

黛妮丝从清早起就受到它的诱惑。这家店在她看来是很大的,她看见一个钟头进到里面去的人比她在柯尔奈耶店里六个月所见到的人还要多,使她迷惘而又恋恋不舍;她很想走进去,可又漠然地有点恐惧,这种心理更使得这种诱惑达于顶点。在同时,她伯父的小店却又给她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她对于这个老式商家的冰冷的地窖,感到一种说不出道理的轻蔑,一种本能的反感。她所有的感觉一她进门的慌张,亲属的冷淡,她在土牢似的光线里吃的那顿阴郁的早餐,她在这所濒于死亡的老房子里懒洋洋的寂寞中的等待,全由一种沉默的抗议以及向往生命和光明的热情表示出来。尽管她有好心肠,可是她的眼睛老是转向妇女乐园去,仿佛她这个女店员有了一个要求,要到那个大事业的光和热里去温暖她自己。

“那边的人真多!”她不知不觉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可是她看见鲍兑一家人站在她身边,便后悔她不该讲这句话了。鲍兑太太吃了饭,站在那里,脸上发白,一双白眼睛盯着瞧那个怪物;每逢她忍受着苦恼偶然向街对面望一下,便不能没有一种哑然的绝望使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至于日内威芙,她愈来愈不安地在监视着柯龙邦,而他并没想到有人在窥察他,心醉神迷地抬头望着对面时装部里的女店员,透过夹层间的玻璃,人们可以望得见时装部的柜台。鲍兑脸上现出了怒容,只简单地说:

“发光的并不全是金子。等着瞧吧!”

显然他的家人把他那涌到喉头的一腔怨气给压制下去了。他认为,在早晨刚来到的孩子们面前,这么快就发起脾气来,不大合适。最后,布商经过一番努力,才转过脸去不再看对面店家的情景。

“好吧!”他又说,“我们去找万沙尔吧。有了位置大家都在抢,明天也许就来不及啦。”

可是在出门以前,他吩咐第二个店员到车站上去取黛妮丝的行李。黛妮丝把北北托付给鲍兑太太,鲍兑太太便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带着孩子到奥尔蒂街戈拉太太家里去谈谈,并决定一个办法。日昂答应他的姐姐绝不离开店里。

“只要两分钟就到了,”鲍兑领他的侄女走下盖容街的时候解释说。“万沙尔创办了一家专营丝绸的买卖,生意还兴旺。啊!他也像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困难,不过这个人很精明,而且非常吝啬,所以还维持得下去……可是我想他因为风湿症的缘故就要退休了。”

这家店是在小田园新街,临近沙奢胡同。店面整齐明亮,完全是现代化的装置,可是很小,货物贫乏。鲍兑和黛妮丝找到了万沙尔,他正在同两位先生热烈地谈话。

“不打搅你”,布商大声说。“我们不急,我们等一等好了。”他们出于谨慎又转回到门口去,他对着年轻姑娘的耳朵说:“那个瘦子就是乐园里丝绸部的副主任,那个胖子是里昂的制造商。”

黛妮丝看出万沙尔正要把他的店铺出让给妇女乐园的店员罗比诺。万沙尔态度直率,神情开朗,他说话算数,像是一个毫不费力就可以随便发誓赌咒的人。依照他的说法,他的店是黄金的事业;虽然他满脸红光,肥壮健康,他在谈话中间却叫苦连天,抱怨他那可诅咒的病痛逼得他放弃他的幸运。可是神经质而又善变的罗比诺却不耐烦地插嘴说他很知道绸缎业所遭遇到的危机,他提出一家经营丝绸的商号因为靠近乐园已经被挤垮了。万沙尔发火了,抬髙了嗓门说:

“他妈的!像瓦布若那样的大糊涂虫,垮台是注定了的。他的老婆把什么都吃光了……而且,我们离开你们有五百多米远,瓦布若跟你们是门挨着门的。”

这时丝绸制造商高日昂插嘴进来了。话声又重新低下去。他指摘大商店破坏了法国的制造业;三四个店家定下了行情,便像主人一样统治了市场;他表示他的意见说,跟他们斗争的唯一方法就是照顾小商家,尤其是要照顾专业的小商家一一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因此他向罗比诺提供了大笔的信用贷款。

“你看乐园是怎样对待你的!”他又说。“从不重视你的服务,简直就是剥削人的机器!……主任的位置老早就许给你了,可是从外面来了一个布特蒙,他什么资格都没有,却立刻得到了这个位置。”

这种不公平的伤痛在罗比诺身上还像针戳一样。可是他踌躇着不敢自己创办事业,他说钱不是他的;他的老婆继承了六万法郎,对于这笔款子他有很多顾虑,他说,他宁可立刻切掉两只手,也不愿把这笔钱投人不可靠的事业上去。

“不,我还下不了决心,”最后他说。“给我一些时间考虑考虑,我们下次再谈。”

“随你的便,”万沙尔说,他隐藏起他的失望,露出一个老好人的样子。“不卖掉,在我是有利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病啊……”说着,他回到店铺的中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鲍兑先生?”

布商一只耳朵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时他把黛妮丝介绍给他,把她的历史拣要紧的讲出来,说她在外省巳经工作过两年。

“我听说,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售货员……”万沙尔装出非常失望的样子。

“啊!这真是命运在开玩笑!八天以前我的确在找一个女售货员。可是我刚刚找到了一个,还不到两个钟头!”

一阵沉默。黛妮丝似乎吓坏了。罗比诺很有兴趣地观望着她,一定是可怜她那贫穷的外表,所以顺口说出了一个消息。“我知道我们店里时装鉢正在找一个人。”鲍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在你们店里,啊!不,绝不!”

接着他又不安地呆住了。黛妮丝满脸通红!她是绝不敢进入那家大店里去的!可是想到能进那个店又使她充满了骄傲。

“为了什么呢?”罗比诺惊讶地又说。“这是这位姑娘不可错过的机会……我劝她明天就去见主任奥莱丽太太谈一谈。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不要她罢了。”

布商为了隐藏他内心的反感,说了些含混不清的话:他是认识奥莱丽太太的,至少是认识她的丈夫,那个做会计的郎姆,这人是一个胖子,被公共马车压断了右臂。然后他突然转身向黛妮丝,又说:

“再说呢,这是她的事情,与我不相干……她可以随便作主。”他向髙日昂和罗比诺打了个招呼以后,便走出去了。万沙尔把他送到门口,一再表示抱歉。年轻的女孩子站在店中间不动,有点怕,她希望从罗比诺口里能得到一些更详细的消息。可是她又没有勇气,于是也跟着鞠躬,简单地说:“谢谢,先生。”

在路上鲍兑一句话也不跟他的侄女谈。他走得很快,逼得她跟着他跑,仿佛有一肚子的心思迷住了他。到了米肖狄埃街他正要回家,这时邻居的一个店主正站在自己的店门口,作了个手势招呼他。黛妮丝停下来等待着。

“什么事呀,布拉老爹?”布商问道。

布拉是一个髙大的老年人,长着一个预言家的脑袋,长头发,大胡子,两道浓眉下边一双锐敏的眼睛。他开着一家手杖和雨伞店,替人修理,甚至雕刻手杖的柄,因此在附近一带博得了一个艺术家的名声。黛妮丝朝这店家的橱窗望了一眼,窗里雨伞和手杖一行一行地排列得整整齐齐。可是她抬起头来一看,这座房子真使她大吃一惊:一间破屋插在妇女乐园和一座路易十四式的大建筑物中间,简直不知道它从这个狭窄的空当里是怎么钻出来的,它那低矮的两层楼已经摇摇欲坠。如果没有左右两边的支持,它早就塌下来了,屋顶的石板已经年久翘曲,店面上两个窗户满是裂缝,虫噬了一半的招牌上都是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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