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伯伯,”她一再说。“我们就走。”

这一来,他没有再说下去。大家都不自然地沉默下来。然后他粗声粗气地又说:

“我并不是要把你们赶出去……现在你们既然到了这里,今天晚上你们就睡在楼上吧。以后我们再看。”

这时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知道她们可以把事情安排一下了。一切都规定下来。日昂用不着别人操心。至于北北,正好可以在戈拉太太家里寄养,这位老妇人住在奥尔蒂街上有一套底层的房间,她接受办理幼儿的膳宿,每月收费四十法郎。黛妮丝声明她还付得出第一个月的费用。剩下就是怎样安排她自己了。人们可以给她在附近一带找一个位置。

“不是说万沙尔要找一个女售货员吗?”日内威芙说。

“啊,这是真的!”鲍兑叫起来。“我们吃过饭就去看他。打铁就须趁热。”

在这一家人谈话的当儿,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打扰过他们。店里一直黑暗,没有一个顾客。在里边,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继续在工作,悄没声嘘嘘地在谈话。可是有三位太太走进来了,黛妮丝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想到她马上就要和北北分手,心里不好过,她吻了他。北北像小猫那么乖,没说一句话,把头藏起来。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又回来了,她们觉得这孩子真懂事,黛妮丝说他从来也不叫闹:整天不声不响,在爱抚中过生活。在吃饭以前这三个女人就谈着小孩子、家务、巴黎生活和内地生活,谈的话简短而不深入,像是还不熟悉有点拘束的亲属。日昂走到店门口,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对于人行道上的情景很感兴趣,含笑望着过路的漂亮女孩子。

到了十点钟,一个女仆进来了。照规矩,这一桌是开给鲍兑、日内威芙和主任店员的。第二桌饭,在十一点钟,是给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的。

“吃饭啦!”布商大声说,一边向着他的侄女转过身来。等到所有的人都在店铺后面一间狭小的餐室里坐下之后,他又招呼了那个迟迟不来的主任店员。

“柯龙邦!”

那个年轻人向他道歉,说要把法兰绒整理好才来。这个肥壮的小伙子,二十五岁,生得笨重,一脸雀斑。他有一副老实人的面孔,一张大嘴,一双狡猾的眼睛。

“真见鬼!忙什么,有的是时间,”鲍兑说,他坐得端端正正地拿出主人的细心和巧妙的手法切着一块冻牛肉,用眼睛衡量着每一片肉,准确得差不了一克重。

他送给每一个人,并亲自切了面包。黛妮丝把北北摆在自己身边,要他规规矩矩地用餐。然而这个昏暗的餐室使她不安;她望着这间屋子,心里觉得不舒服,她住惯了乡下的明朗空旷的大房间。朝着后边的小院子只开着一扇窗,房子里有一条黑暗的过道通到街上;这个院子又潮湿又肮脏,仿佛是在井底似的,上面只有一个圆圈射进了朦胧的亮光。在冬天,必须从早到晚点着煤气灯。逢到天气好可以不点灯的时候,它就显得更凄凉了。黛妮丝要费好半天功夫才使她的眼睛习惯下来,看清楚她碟子里的食品。

“这个小伙子胃口真不错,”鲍兑说,他看见日昂已经吃完了他那块牛肉。“他干活要是比得上他吃饭,那倒是一个了不起的汉子……可是你,我的姑娘,你怎么不吃呢?……现在咱们可以略微谈谈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在瓦洛额不结婚呢?”

黛妮丝把端到嘴边的杯子放下来。

“啊!伯伯,我结婚!你不想一想!……这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她终于笑起来,她觉得这个想头太奇怪了。再则,什么男人会要她呢?一文钱也没有,骨瘦如柴,又谈不上漂亮!不,不,她绝不要结婚,有这两个孩子她已经够了。

“你错了,”她的伯父又说,“一个女人早晚是要找一个男人的。如果你找到一个忠厚的小伙子,你和你的弟弟,就不会像流浪人似的跑到巴黎的街上来了。”

女仆拿来一盘油焖马铃薯,他把话停住了,斤斤计较非常公平地重新分菜。然后,拿粪匙指着日内威芙和柯龙邦说道:

“你看!”他又说,“如果冬季生意不错,这两个人到舂天就要结婚了。”

这是这个店家的家长的惯例。这家店的创办人阿利斯蒂,菲内把他的女儿黛西莱嫁给主任店员奥施柯诺;他腰包里带着七个法郎,来到米肖狄埃街,又娶了老奥施柯诺的女儿伊丽莎白;他顺序地指望到生意好的时候,把日内威芙和这个店家转交给柯龙邦。如果说这在三年前已经决定了的婚事还是这么稽延下去,这是由于他有顾虑,由于他的执坳的诚实:他接办这个店家的时候,生意是兴旺的,所以他不愿意在顾客减少和业务不顺利的时候,转手给他的女婿。

鲍兑继续谈下去,介绍着柯龙邦,说他是兰布义耶人,跟鲍兑太太的父亲是同乡;而且他们还是远房的表亲,说他很能吃苦耐劳,十年以来在这店里辛辛苦苦,一级一级顺利地升上来!再则,他也不是一个没来头的人,他的父亲就是放荡子柯龙邦,原是赛纳一瓦兹省一个很有名气的兽医,是他这一行业里的一个能手,可是他大吃大喝,把一切都吃光了。

“谢谢老天爷!”布商总结一句说,“如果说父亲喝酒追女人的话,儿子却在这里学会省钱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黛妮丝观察着柯龙邦和日内威芙。他们并排坐在桌边;可是他们十分文静,脸不红,也没有微笑。自从这个年轻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期望着这场婚姻了。他度过了各种阶段,先当学徒,又当有薪俸的售货员,终于得到了这一家人的信任和欢心,他非常有耐性,过着像钟表一样的有规律的生活,把日内威芙看作一件合算而正当的交易。因为稳定可以占有她,他对于她的追求也便不起劲了。

在年轻的姑娘这方面,是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他,但是在她这千篇一律的平凡生活里,她是用她那稳重的天性严肃地去爱他的,而且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深厚的热情。

“双方只要情投意合就行,”黛妮丝微笑着说,她为了表示亲切,认为应该这么讲。

“是的,人总是要结婚的,”柯龙邦不慌不忙嚼着东西说,他至今还没讲过一句话。

日内威芙瞧了他好半天,也接着说:

“人们必须彼此理解,然后才什么都好办。”

他们的柔情,是在巴黎这间古老的店面里形成的。它像是地窖里的花朵。十年以来,她就只认识他,在这个幽暗的小店里,在那一堆一堆的布匹后面,每日生活在他的身旁;两个人早晨晚上在像井里一般阴凉的狭隘餐室里肩碰着肩。即便在原野上,在树荫下,他们也不会觉得比这里更幽静。只是这个年轻姑娘的心里起了一种怀疑,一种妒嫉的恐惧,使她感觉到她是在这个黑暗地方的摆布之下,而又由于心情的空虚和精神的厌倦,才永远许身于他的。

不过黛妮丝相信自己从日内威芙投给柯龙邦的眼光里,看出了一种新有的不安。她立即现出亲切的神情答道:

“唉,当人们相爱的时候,永远是互相理解的。”

可是鲍兑依然拿出家长的样子监视着餐桌。他巳经分过了几薄片干酪,为了款待他的亲属,又要了一道零食——瓶红酸果酱,这种慷慨似乎叫柯龙邦吃了一惊。直到如今都很乖的北北,一看见果子酱,情形就不对了。日昂听人家谈到婚姻问题,很感兴趣,仔细打量着堂姊日内威芙,他觉得她太虚弱了,太苍白了,心里头拿她比做一只黑耳朵红眼睛的小白兔。

“谈得差不多了,让位子给别人吧!”布商最后说,他作出离开餐桌的姿势。“为了一次例外的招待便浪费得太多,是不合乎道理的。”

然后鲍兑太太、另一个店员和那位姑娘接替走来人座。黛妮丝又独自一个人坐在门边等着她伯父领她去找万沙尔。北北在她的脚边玩耍,日昂又回到门口去观望了。她坐了将近一个钟头,对她身旁经过的各种事情很感兴趣。只是偶尔才有几个顾客进门:先进来一位太太,随后又进来两个。这家店保留着它那古老的气味,它那半明半暗的光线,像所有老实的旧买卖人家一样,都在为了被遗弃而哭泣。然而使黛妮丝感到热烈兴趣的是在街对面的妇女乐园,她从敞开的门口可以望得见它的橱窗。天空上罩着阴云,尽管是在这个季节,空气里依然暖供烘地浸润着柔和的潮气;那个大店家在一片像是散开了尘埃的阳光里,生意兴隆,朝气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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