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到了米肖狄埃街,”日昂说,“他必定就住在这一带。”

他们抬头向四下里观望。就在他们面前,在那个胖子的上方,他们望见了一块黄字绿招牌,被雨水淋得变了色:“埃尔勃夫布匹法兰绒老店,奥施柯诺的后人鲍兑”。这间房子,墙上的粉刷已经斑斑点点的了,在路易十四式高大建筑物的包围里显得特别矮,它的正面只有三面窗户,窗户是四方的,没有窗扉,只简单地装着一道铁栏杆,两条棍子搭成十字形。但在这种毫无装潢中间,最使黛妮丝觉得触目的——因为她的眼睛里还充满了妇女乐园的明亮的陈列品“便是底层的店面,它被天花板压在下面,上边的夹层间很矮,有半月形牢狱似的窗口。一片嵌板是深绿色的,跟招牌的颜色一样,时间久了,便染上赭色和沥青色,左右两边,开着两个深深的橱窗,黑暗而又多灰尘,人们模糊地望得见堆在那里的料子。门是敞开的,似乎通向一个潮湿阴暗的地窖。“就在那边,”日昂又说。

“好吧,我们就进去吧,”黛妮丝说。“来呀,北北。”可是三个人全感到一阵胆怯,有些慌乱。他们的母亲害热症离开了人间,一个月后,他们的父亲也害了同样病死掉了,当时他们的伯父鲍兑受了这两次丧事的感动,给他的侄女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她愿意到巴黎来试试她的运气,他店里总有一个位置给她;不过这封信已经快近一年了,现在这个年轻的姑娘很后悔事前没有通知她伯父,只凭一时的冲动就这样离开了瓦洛额。他们的伯父是不认识他们的,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了门,进奥施柯诺布店当小伙计,最后又娶了这店家的女儿,始终没有再回到家乡去。

“鲍兑先生在哪儿?”黛妮丝终于下决心向那个胖子问话了,那个人对于他们的样子觉得很惊奇,一直在注视着他们。“就是我,”他答道。这时黛妮丝满脸通红,喃喃地说:

“啊,好极了!……我是黛妮丝,这个是日昂,这个是北北……伯伯,您看,我们来啦。”

鲍兑似乎吓得楞住了。一双血丝的大眼睛在他那副黄面孔里滚来滚去,说话慢吞吞现出为难的样子。他显然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家人会落到他身上来。

“怎么!怎么!你们到这儿来啦!”他重复说了好几遍。“可是你们是在瓦洛额的呀!……为什么你们不在瓦洛额了呢?”

她用柔和而有点发抖的声音向他作了一番解说。他们的父亲开染坊把最后一文钱都吃光了,自从他死后,她就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柯尔奈耶店里赚的钱,是不够养活他们三个人的。日昂在一个修理旧家具的细工木匠的店里做工;可是他连一文钱也拿不到。不过他养成了对于古物的嗜好,他会在木器上雕刻一些图像;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块象牙,当作娱乐刻了一个小人头,被一位过路的先生看到了;就因为这位先生应允给日昂在巴黎的一家象牙店里找一个位置,他们才决心离开瓦洛额。

“伯伯,您看,日昂明天就要到他新主人的地方去作学徒了。那里是不要钱的,供给他伙食和住宿……我和北北,我也考虑过,我们总可以过活。我们不会比在瓦洛额的情形更坏。”

她没有谈起日昂乱搞恋爱的事情,日昂写过几封信给城里一个贵族的女儿,爬上墙头接过吻,惹起了一场是非,这才使她决心离开家乡。她眼看着这个大孩子,那么漂亮,那么活泼,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她便抱着作母亲的戒惧心情,为了管教她的弟弟,非把他带到巴黎来不可。鲍兑伯伯没有平静下来。他又提出了一些问题。可是等到他听见她这样来谈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待她就比较亲切了。

“你的父亲什么都没有给你们留下吗?在我想,他总该还剩下一点钱的。啊!我在信里劝过他多少次不要干这个染坊啊!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头脑太不中用!……现在两个孩子成了你的累赘,你不得不养活这两个小东西了!”

他那阴沉的面孔明亮起来,他的眼睛也不像观望妇女乐园时那么发红了。忽然他注意到自己正挡在门口。

“来吧,”他说,“进来吧,既然你们巳经来了……进来吧,总比无聊地在这里东瞧西看好。”

他最后又绷着嘴怒气冲冲地向对面陈列的货品望了一眼,然后给孩子们把路让出来,他领先进到店里,招呼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伊丽莎白,日内威芙,来呀,有人来看你们啦!”

可是黛妮丝和两个孩子面对着这个阴暗的店铺踌躇不前。街上明亮的阳光使他们睁不开眼,他们眨着眼睑,仿佛站在一个未曾见过的洞口,脚擦地试探着,深怕脚步落了空。由于这种漠然的恐惧,他们彼此愈加紧紧地靠拢,这个幼儿始终牵着年轻姑娘的下摆,大孩子跟在后面,他们斯斯文文地向里边走,面含笑容可是担着心思。清晨的亮光映出他们的丧服的黑影,一道斜射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金色头发。“进来,进来,”鲍兑一再说。

他用几句简单的话,把事情告诉了鲍兑太太和他的女儿。鲍兑太太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害着贫血病,她是惨白的一白头发,白眼睛,白嘴唇。日内威芙,她母亲的症候在她身上显得更严重,憔悴而无血色,像是在阴暗里长大的一棵植物。不过,她那又密又厚的体面的黑头发,长在这么瘦弱的身体上像奇迹似地令人触目,给了她一种悲哀的优美。

“进来吧,”两个女人接连着说。“欢迎你们来。”

她们请黛妮丝在柜台后面坐下来。北北立刻跳上了姐姐的膝盖,曰昂靠着一面嵌板站在她身边。他们定下心来,观望着这个小店,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习惯了。现在他们可以看得见了,天花板很低又被烟熏得很黑,橡木柜台用久了磨得光光的,百年前的架子箍着坚固的铁片。一梱捆的货物黑压压地堆到梁那么高。布匹和染料的气味,一种刺彝的化学药品气味,由于地板的潮湿似乎加倍地浓烈。在紧里边有两个店员和一位姑娘正在整理白法兰绒料子。

“也许这位小先生要吃点儿东西吧?”鲍兑太太向北北微笑着说。“不,谢谢,”黛妮丝回答。“我们在车站前面一家咖啡馆里喝过一杯牛奶了。”

因为日内威芙在看着她放在地上的那个小包包,她又说:“我把我们的箱子留在那里啦。”

她的脸红了一下,她知道像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来是不应该的。自从火车一离开瓦洛额,在车上她就觉得非常后悔了;因此到达以后,她存放了行李,给孩子们吃了早点。

“我说,”鲍兑突然说,“稍微谈谈吧,好好地谈谈……不错,我给你们写过信,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你看,我的可怜的姑娘,生意不好,一年以来……”

他说不下去,被一种他不愿意显露的情绪哽住了。鲍兑太太和日内威芙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低下了头。

“啊!”他继续说,“这个危机会过去的,我很安心……只是我已经缩减了人手,这里只剩了三个人,而眼前的情形不能再雇用第四个人。简单地说吧,我的可怜的姑娘,我不能照我以前跟你讲的话来用你了。”

黛妮丝紧张地听他讲话,脸色惨白。他不放松地谈下去,又说:“这样对于我们,对于你,都没有好处。”

“好啦,伯伯,”她最后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我总得想个办法来解决。”

鲍兑一家人不是坏心肠的人。可是他们老是抱怨他们没有走好运。在他们生意兴旺的时候,他们要养育五个男孩子,其中有三个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第四个走入了邪路,第五个做了大尉到墨西哥去了。家里只剩下日内威芙。这一家人费用很大,而鲍兑因为在他岳父的家乡兰布义耶买了一所大房子,就把钱用光了。因此在这个诚实而急躁的老商人的胸怀里,滋长着一种辛酸的感情。

“事前应该通知一声,”他又说,他渐渐对于自己的冷心肠感到气忿。“你应当写封信来,我会回信叫你们留在家乡的……我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唉,我所说的话不过是一般情形的说法。可是你们不通知一下就跑了来……这真叫人难办。”

他说话的声音提髙了,感到了轻快。他的老婆和女儿眼睛一直望着地面,像是从来也不敢插嘴的顺从的人。这时日昂的脸变得苍白了,黛妮丝把受了惊骇的北北抱在怀里。她流下了两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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