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走了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达格维尔小姐去世了。侯爵由他的秘书陪伴,带着他的哀痛跑遍了整个意大利,不过他的回忆录的可怕的口授工作却一天也没有停过。雅克工作过多,好容易才在罗马、那不勒斯、比萨和土萨:意大利西部古城。城内多中世纪古迹,有著名的比萨斜塔。巴勒莫抽出空来,给他弟弟写上寥寥几行的信。不过,尽管这些信上的邮戳常常在换,内容简直就没有什么不同……“你用功吗?……黑眼睛好吗?……居斯达夫·普朗什的评论文章登出来了没有?你有没有再到伊尔玛·波雷尔家去过?”对这些一问再问的问题,小东西也是一成不变地回答说:他很用功,书的销路很好,黑眼睛也很好;他没有再见到伊尔玛·波雷尔,也没有听人谈起居斯达夫·普朗什。
他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小东西在一个风雨交加、激动的夜里写的最后一封信,可以告诉我们。
“比萨,雅克·爱赛特先生:星期日晚上十点钟。
“雅克,我向你撒了谎。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对你撒谎。我写信告诉你我很用功,其实我的墨水瓶已经干了有两个月了。我写信告诉你我的书销路很好,其实两个月来没有卖掉过一本。我写信告诉你我没有再见到伊尔玛·波雷尔,其实两个月来我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至于黑眼睛呢,唉!……啊!雅克,雅克,为什么我不听你的话呢?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女人那儿去呢?
“你说得对,她是一个女冒险家,决不是别的。起初我还以为她很有才智呢。事实上并不如此,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拾的别人的牙慧。她既没有头脑,也没有心肝。她刁滑、无耻、恶毒。我看见她发脾气,用马鞍子抽她的黑种女人,把她推倒在地上,用脚踩她。除此以外,她还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女人,她既不相信天主,也不相信魔鬼,但是她盲目听信被催眠者的预言和用咖啡渣算的命。说到她演悲剧的才能,她白白地跟一个驼背矮子学,白白地成天在家把橡胶球含在嘴里,我可以担保没有一家戏院会要她,不过,在她的私生活里,她倒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我这个人那么喜欢善良和质朴的事物,却怎么会落在她这样一个人的魔爪里呢?可怜的雅克,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以向你发誓保证的,就是我巳经从她手里逃出来了,现在,一切都完了,完了,完了……你倒是应该知道我有多么卑劣,她把我异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哟!……我把我的一生经历都告诉她。我跟她谈到了你,谈到了咱们的母亲,还谈到黑眼睛。告诉你吧,我真惭愧死了……我曾经把我整个的心都给她,我曾经把我的经历都坦白地告诉她;徂是她的经历,她却不愿意告诉我。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天,我问她是不是结过婚,她听了笑起来。你要知道,她嘴唇上的那个小白疤,就是她在她的故乡古巴,给人一刀子戳的。我想知道是谁干的。她很简单地答复我:‘一个叫帕什科的西班牙人,’除此以外,她一句也不肯多说了。傻透了,是不是?难道我认识这个帕什科吗?难道她就不应该多少解释解释给我听听吗?……绐人戳一刀子,可不简单呀!可是,就是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她周围的那些艺术家把她说成是一个奇女子,她呢,也喜欢别人这样说她……啊!亲爱的,这伙艺术家,我真忮他们。你倒是应该认识认识这些人,他们因为一直跟雕像和油画生活在一起,便以为世界上除了雕像和油画就没有别的了。他们老是跟你们谈外形、线条、色彩、希腊艺术、帕提侬神庙、棱面、乳突。他们观察你们的鼻子、胳膊、下巴。他们研究你们有没有典型,有没有优美的线条,有没有‘特征但是我们心口里的跳动、我们的热情、我们的眼泪、我们的悲哀,他们却当作一只死羊似的,一点也不理会。这些家伙曾经发现我的头部有特征,但是我的诗却完全没有。他们真算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在我们开始来往的时候,这位太太还以为找到了一个小神童,一个住在顶楼上的伟大诗人呢!——她张嘴闭嘴提到我来自顶楼,都把我给烦死了!——后来等她那伙人向她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以后,她就为了我头部的特征把我留下了。这个特征,应该告诉你,是随着人而变的。她的一位画家看出我是意大利型的,于是叫我扮做吹竖笛的乐师给他画;另外一个画家叫我扮做阿尔及利亚的卖紫罗兰的小販给他画;还有一个画家……我怎么记得住那么多呢?通常我总是在她家里给人画,并且为了讨好她,整天披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待在她的客厅里白鹦鹉的旁边。我化装成土耳其人,在她的长沙发的角落里抽长烟斗,她呢,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含着橡皎球念台词,时不时还停下来对我说:‘亲爱的达尼·当,恷的头部真有特征!’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一过好几个钟头。我打扮成土耳其人的时候,她叫我达尼·当,我打扮成意大利人的时候,她叫我达尼埃罗;从来不叫我达尼埃尔……我还有荣幸在即将举行的画展里,通过这两个典型出现,将来大伙儿可以在画展的目录上看见广年轻的意大利竖笛乐师,伊尔玛·波雷尔夫人收藏。’‘年轻的埃及农民,伊尔玛·波雷尔夫人收藏。’这都是我……多丢脸啊!
“我得停一会儿,雅克。我要去把窗户打开,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我闷坏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啦。
“十一点钟。
“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使我觉着好得多了。让窗户开着,我可以继续给你写信。外面在下雨,天非常黑,钟声响了。这间屋子多凄揀啊!……亲爱的小屋子!我从前那么爱它;现在我讨厌它了。是‘她’把它破坏了的;她上这儿来的次数太多了。你也知道,她随时都可以在这所房子里找到我;太方便了。啊!这间屋子已经不再是我用功的屋子了……
“不管我在不在家,她随时都进来,而且还要到处乱翻《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在翻一只抽屉,那只抽屉里放着我最宝贵的东西:咱们母亲、你和黑眼睛的信;黑眼睛的信放在你一定知道的那个镀金盒子里。我进来的时候,伊尔玛·波雷尔捧着这个盒子要打开。我正好来得及奔过去把盒子从她手里抢过来。
“‘你在干什么?’我怒气冲冲地向她嚷道。
“她装出最悲哀的样子,说道:
“‘我尊重你母亲的信;可是这些信是属于我的,我要它们……把这个盒子还我。’
“‘你要它干什么?’
“‘看看里面的信……’
“‘决不可以我对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您的身世,可是我的您都知道了。’
“‘啊!达尼·当!’那一天我扮的是土耳其人。‘啊!这尼·当,您怎么能为这件事怪我呢?您不是愿意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就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吗?所有到我家来的客人,您不都认识吗?’
“她一边用最温存的声调说,一边想把盒子拿过去。‘好吧!’我对她说,‘既然如此,我就让您打开;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告诉我您每天早上八点到十点上哪儿去了?’
“她脸色变白了,直瞪瞪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不过这不是说我不想知道。她这样每天早上很神秘地出门,就跟她嘴边的疤、帕什科和她的奇怪的生活排场一样,叫我发愁,叫我担心。我很想知道,可是同时我又怕知道。我总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卑鄙的事,如果说出来会把我吓跑的……然而,那一天,正像你看到的,我竟敢问她了。她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会儿,随后发了个狠,低声对我说:
“‘把盒子给我,我什么都告诉您。”
“于是我把盒子递给她;雅克,这真丢脸,是不是?”她把盒子打开,高兴得直发抖,开始慢慢地、低声地、一行也不漏地把所有的信共有二十来封一一都看完了。
这段恋爱故事,又新鲜又纯洁,她好像很感兴趣似的。这故事我早就告诉过她,不过我没有照真的说,我把黑眼睛说成一个出身高赍的年轻姑娘,说她的父母反对她嫁给达尼埃尔·爱赛特这个小平民;从这上面你可以看出我的虚荣心有多么可笑。
“她念着信,偶尔停下来,说……瞧!多可爱,或者说:‘啊!啊!有这么一个贵族的姑娘……’接着,她念完一封,就把一封拿到蜡烛上,带着一脸恶意的笑容看着信被烧掉。我让她烧;我想知道她每天早上八点到十点上哪儿去……
“然而,在这些信里,有一封是用皮埃罗特铺子的信笺写的,是带着招牌的信笺,上方印着三个小绿盘子,下面印着:‘瓷器和坡璃用具。皮埃罗特,拉卢埃特的继承人’……可怜的黑眼睛!一定是哪一天,在铺子里,急着想给我写信,于是随便抓到一张纸就写了……你想想看,对那个悲别女演员,这是一个多大的发现啊!她本来一直相信我捏造出来的那个高贵的姑娘和她贵族父母的故事;可是她看到这封信,完全明白了,于是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您那位高贵的年轻姑娘,贵族区的明珠啊……她姓皮埃罗特,在鲑鱼巷卖瓷器……啊!我现在懂得您为什么不愿意把盒子给我了。’她笑了又笑……‘‘亲爱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我了;羞愧,恼怒,气愤……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朝她扑过去,想把信夺回来。她害怕,朝后退了一步,给衣服的长下摆一绊,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那个可怕的黑种女人在隔壁的屋子里听见,立刻赤身裸体地奔过来,又黑又丑,蓬着头,我想拦住她,不让她进来,但是她用油腻腻的肥手背一下子就把我打得贴在墙上,她站在她的女主人和我中间。
“这时候倒在地上的人巳经站起来了,哭着,或者是装哭。她一边哭,一边还继续在盒子里翻。
“‘你不知道,’她对她的黑种女人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打我?……因为我发现了他的高贵小姐一点也不高贵,她在一条巷子里卖盆子……’
‘凡是戴马刺的,不一定都是马贩子,’这个老女人说了这么一句格言,“‘瞧,’悲剧女演员说,瞧他的女掌柜给他的爱情的证物……一根从发髻上剪下来的头发和一束值一个苏的紫罗兰……白布谷,把灯拿过来一点。’
“黑种女人把她的灯递过去;头发和花都烧着了,发出吱吱的响声。我没有拦她,我巳经吓傻了。
“‘啊!啊!这是什么?’悲剧女演员打开一个薄纸包的包,接着说,‘……一穎牙齿?……不是!看起来像是糖做的……我的天,是糖做的……是一块有象征性的糖……一颗糖做的小小的心。’
“唉!有一天,在普莱·圣日耳维的市集上,黑眼睛买了这顆糖做的小小的心送给我,她说:
“‘我把我的心给您。’
“黑种女人用贪婪的眼光望着那块糖。
“‘白布谷,你想吃吧!’她的女主人向她嚷道,‘好!接住……’
“她把糖做的心像扔给一条狗似的,扔到白布谷的嘴里……别人见了也许觉着很可笑:不过,听见这块糖在黑种女人嘴里了。像给磨子磨着似的,发出嘎喳嘎喳的响声,我从头到脚浑身都抖起来了。就好像这个牙齿黝黑的怪物兴高釆烈地吃着的,真的是黑眼睛的心。
“可怜的雅克,你也许以为经过这件事以后,我们中间什么都完了吧?好!亲爱的,要是你在出了这件事的第二天上伊尔玛·波雷尔家去的话,你准会看见她又在跟着她的驼子练习赫尔弥俄涅这个角色,而且在一个角落里,一张席子上,你会看见一个年轻的土耳其人蹲在白鹦鹉旁边,他还有一根在身上绕了三匝的长烟袋……我的达尼·当,你的头部有怎么样的特征啊!
“你一定会说:你受了这一番侮辱,至少你一定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了她每天早上八点到十点干什么去了吧?是的,雅克,我知道了,不过仅仅在今天早上,在发生了我就要告诉你的、可怕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事以后才知道……但是,嘘!……有人上楼了……难道是她,是她又追我来了?……甚至在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她还是很可能来追我的。等一等!……我去把门锁上两道……别害怕,她进不来了……
“不能让她进来。
“午夜。
“不是她;是她的黑种女人。本来我也觉得奇怪;我没有听见她的马车回来……白布谷刚躺下。隔着栝壁,我听见酒瓶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那个可怕的叠句……‘托罗哥托提尼昂’……现在她在打呼噜;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一座大钟的钟摆的声音呢。
“现在我跟你谈一谈我们不幸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大约三个星期以前,给她上课的那个驼子告诉她,说她的演技已经纯熟了,她演起悲剧来,一定可以获得很大的成功,他打算让她和他另外几个学生试一试。
“我的悲剧女演员高兴极了……因为一时没有现成的戏院,所以大伙儿商量好了,把其中一位先生的画室改成剧场,并且发出请帖,把巴黎所有戏院的经理都请来……至于一开头演什么戏呢,经过很久的讨论,大伙儿才决定演《阿达利》……驼子的学生们在他们的戏目中最熟的就是这一出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对几次台词,彩排几次就可以演出了,好,就演《阿这利》吧……因为伊尔玛·波雷尔这位太太太高责,出去不方便,所以在她家排演,每天,驼子把他的学生领来,四五个又高又瘦、态度庄重的咕娘,披着十三个半法郎一条的法国开司米大围巾;还有三四个穷鬼,穿着涂黑了的纸衣服,面容看起来倒像翻船遇难的船员……除了八点到十点,他们整天排练;因为,尽管戏就要上演了,她还是很神秘地天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出去。伊尔玛、驼子、学生们,人人都热心地工作。白鹦鹉巳经有两天忘记喂了。至干年轻的达尼·当呢,也没有人管他了……总而言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画室已经布置好了,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服装已经准备好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到了上演前的三四天,小爱莉亚珊个十岁的小姑娘,驼子的侄女——病倒了……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找一个爱莉亚珊,一个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把她的角色演熟了的孩子呢?……大伙儿都慌了,突然伊尔玛·波雷尔朝我转过身来,说“‘真的,达尼·当,您是不是可以演这个角色?’
“‘我?您简直是开玩笑……我这个年纪!……’
“‘没人会说您是个大人……我的孩子,您看上去不过十五岁,再换上衣服,化上装,到了台上您看起来顶多十二岁……况且,这个角色和您头部的特征很相配。
“亲爱的朋友,尽管我拒绝,又有什么用呢。跟平常一样,这一次又是她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我竟有这么儒弱……
“戏上演了。啊!假如我的心情好,我把那一天的事说给你听听,一定可以把你说得发笑……他们原指望日姆纳斯剧院的经理和法兰西剧院的经理能够来;但是这些先生们一定是别的地方有事,我们只请到了一位郊区戏院的经理,他也是到了最后一分钟才给领进来的,总之,这出室内演的小戏演得并不算太坏……伊尔玛·波雷尔博得了很多掌声……我呢,我觉得这个古巴的阿达利太夸张,缺少表情,而且说起法国话来,就像一只……西班牙莺;不过,这没有关系,她的那些艺术家朋友对她的要求没有这么高。服装经过考证,脚腕儿很漂亮,脖子很迷人……他们所要求的也就是这些。至于我呢,我的头部的特征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成功,不过我的成功还比不上白布谷演的那个不用说话的奶妈角色。说真的,黑种女人的头部比我的头部还要有特征。因此,在第五幕里她出场时,拳头上架着那只大白鹦鹉——悲剧女演员要我们,她的土耳其人,她的黑种女人,她的白鹦鹉,都在剧里出现——并且带着吃惊的表情,骨碌碌转动着她的又白又可怕的大眼睛,整个屋子里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多么成功!’眉飞色舞的阿达利说……
“雅克!……雅克!……我听见她的车子回来了。啊!这个坏女人!她这么晚是从哪儿回来的呀?这样看起来,她巳经把我们早上发生的可怕的事忘了;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发抖呢。
“大门又关上了……但愿她不要上来就好了!你瞧,跟一个你恨的女人住在一所房子里,多么可怕!
“一点钟。
“我剛才讲给你听的那出戏是三天以前上演的。
“在这三天里面,她一直快乐、温和、热情、迷人。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她的黑种女人。有好几次,她还问起你,问你现在还咳嗽不;不过,老天知道她是不喜欢你的……我早就该疑心她要要什么鬼花样了。
“今天早上,敲九点的时候,她走进我的屋子。九点钟!……我从没有在这个时候看见过她!……她走到我跟前,笑呤吟地对我说:
“九点钟了!”
“说完后,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朋友,’她对我说,‘我骗了您。咱们遇见的时候,我不是个自由的人。您到我生活里来的时候,我生活里巳经有一个男人了;我的奢侈生活,我的悠闲和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靠了这个男人才有的。’
“雅克,我告诉过你,在这个秘密后面,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
“……从我认识您的那天起,我就讨厌我和那个入之间的关系了……我没有跟您说,是因为我知道您非常骄傲,您一定不会同意和另外一个男人共有我。我没有把这个关系断了,是因为我没法放弃我生下来就过惯了的獺散而奢侈的生活……今儿,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说谎成了我的一个负担,每天这样欺骗下去,逼得我快要疯了……我把这一切告诉您以后,您要是还要我的话,我情愿离开一切跟着您住在一个角落里,您喜欢哪儿就到哪儿……’
“为了迷住我,‘您喜欢哪儿就到哪儿’这最后一句话是紧挨着我,几乎在我的嘴唇上,低声说出来的……
“然而我有勇气回答她,甚至很冷淡地回答她说:我很穷,我自己的生话还没有着落,我不能让我的哥哥雅克来养活她。”
听到我这么回答,她很得意地抬起头来说:
“那么,要是我已经为咱们俩找到一个可靠的、光荣的谋生方法,而且咱们俩也不必分开,您以为怎么样呢?”说到这儿,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贴着印花的纸,把纸上写得很潦草的字念给我听……这是巴黎郊区的一家剧院雇用我们两人的合同;她的报酬是每月一百法郎;我呢,每月五十法郎。一切都办妥;我们只要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了。
“我瞧着她,愣住了。我觉出来她是在把我往一个窟窿里拖,在那一刹那里,我真担心我没有力量来抗拒她……她把那张字迹潦草的纸念完,不容我回答,就开始兴奋地谈到干戏剧这一行的光彩,以及我们将要过的光荣的生活,我们将来又自由又骄傲,远远离开人们,整个地活在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爱情中。
“她话说得太多;这是失着。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有时间镇静下来,在心里面把我的雅克妈妈找来帮忙。等她的话都说完了,我已经能够很冷静地对她说:
“‘我不想当演员……’
“她当然不肯罢休,又重新天花乱坠地说下去。
“白费力气……不管她对我怎么说,我只有一个答复:
“‘我不想当演员……’
“她开始不耐烦了。
“‘这么说,她对我说,脸色越来越苍白,您情愿我八点到十点上那边去了,您情愿一切还跟从前一样“回答这句话,我的态度就没有以前那么冷靜。
我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我觉得您愿意挣钱养活自己,不再依靠一位八点到十点的先生的施舍,是很光荣的……我不过要再重复地跟您说一遍,我没有一点演戏的爱好,我决不当演员。’
“这一下子她可按捺不住了。
啊!你不想当演员……那么,你要当什么呢?……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诗人吗?……还自以为是诗人呢!……可是你没有一点做诗人的条件呀,可怜的傻瓜!我倒要问问恷,您印了一本没有人要的坏书,您就自以为是诗人了吗?……不过,可怜虫,你的书整个儿是愚蠢的,人人都对我这么说……书卖了有两个月了,可是只卖掉一本,而且还是我买的……你,诗人,得了吧!……只有你哥哥才会相信这种傻事情……他也是一个傻瓜!……他还写给你那么些信呢……他一心念着居斯达夫·普朗什的评论文章,可把人笑死了……同时,他为了养活你,简直在拼自己的性命;你呢,你在这时候你说真的,你是干什么的?你自己知道吗?……因为你的头部有特征,你就此满足了;你打扮成土耳其人,你就以为不用做别的了!……首先,我要告诉你,你的头部的特征最近巳经失掉很多了……你丑,丑极了。哼!你自己瞧瞧你自己……我担保,要是你回到你那个皮埃罗特丫头那儿去,她也不会再要你……不过,你们俩倒是天生的一对……你们辆部只配在鲑鱼巷卖瓷器。这对你比当演员要合适多了……’
“她唾沬飞溅,气都透不过来了。你从来没有见过像这种疯狂的样子。我一句话也不说地瞧着她。等她说完了,我走到她跟前,一我全身都在哆嗦,——我很冷静地对她说:
“‘我不想当演员。’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把门开开,指着门外‘叫我走,’她冷笑一声说,‘……哼!休想……我还有许多话要和您谈呢。’
“这一下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股血涌到我头上来。我抓起一根壁炉柴架,朝她扑过去……我向你保证,她溜了……亲爱的,这时候,我才算明白了西班牙人帕什科是怎么回事。
“她走了,我也拿起帽子,奔下楼去。我像喝醉了似的,东荡西荡,在外面荡了一整天……啊!要是你在这儿多好……有一阵子我想到皮埃罗特家里去,跪倒在黑眼睛脚下,求她原谅。我走到铺子门口,可是我没敢进去……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去过了。他们写信给我,我没有回过一封信。他们来看我,我躲着不见。他们怎么还能原谅我呢?……皮埃罗特坐在柜台上,他看上去好像闷闷不乐……我站在橱窗前面,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伤心地哭着走开了。
“天黑了,我回到家里。我在窗口哭了很久;哭完了我才给你写信《我要写它一夜。我觉得你就在这儿,我和你是在当面谈话;这样一想我就舒服多了。
“这女人真是个怪物!她已经把我攥在手心里了!她真的以为我是她的玩偶,她的东西!……你明白吗?她想把我带到郊区去演戏!……雅克,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厌烦透了,我受不了……她给我带来许多痛苦,你瞧!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了,我缺乏信心,我害怕……怎么办呢?……用功吗?……唉!她说得对,我不是诗人,我的书卖不掉……欠的钱,你怎么还呢?……
“我的一生都毁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黑茫茫的一片……有许多人的名字就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她叫伊尔玛·波雷尔。‘波雷尔’在咱们老家,就是刽子手的意思……伊尔玛刽子手!……这个名字和她多相称啊!……我想搬家了。我讨厌这间屋子……况且我随时会在楼梯上遇见她……不过,你放心好了,要是她再上楼来……可是她不会上楼来了……她把我忘啦。那伙艺术家会安慰她的……
“啊!我的天!我听见了什么?……雅克,我的哥哥,是她。我告诉你,是她。她到这儿来了,我听出她的脚步声……她来了,已经很近了……我听见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眼睛贴在锁孔上张望我,使我感到热辣辣的……”
这封信没有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