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他开门的是白布谷。——我需要跟您说明,这个虚荣心很重的小东西刚发过誓说他一定不去,五分钟以后却在拉伊尔玛·波雷尔家的门铃了。——那个可怕的黑种女人看见他,像脾气好的时候的吃人妖魔那样微笑着,用她又黑又亮的大手向他做个“请进!”的手势。他们穿过两三间布置得很华丽的客厅,在一扇神秘的小门跟前停下来,他们听见门里面有粗暴的叫声、呜咽声、咒骂声和神经质的笑声;不过门帘很厚,声音传出来已经大部分消失黑种女人敲了敲门,并没有等里面的人回答,就把小东西领了进去。

在一间四壁蒙着淡紫色绸子、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小客厅电,伊尔玛·波雷尔一个人大步地走过来走过去,一边还高声地朗诵。镶满花边的、天蓝色的宽大梳妆衣像一朵云彩似的在她身子四周围飘动。有一只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餺出了一条洁白无比的胳膊,挥着一把螺铀的裁纸刀,把它当作匕歐。另外一只被花边遮着的手,拿着一本翻开来的书……

小东西感到眼花缭乱,站住了脚步。他从来没有看见二楼上的太太有这么美丽=首先,她的脸色没有他们第一次碰见时那么苍白。相反的,这一天,她又娇艳又红润,不过她的红润好像蒙上了一层什么似的;她看上去就像一朵美丽的杏花,嘴角上的那块小白疤也因此越发显得白了。还有她的头发,他第一次没有看见的她的头发,使她脸上具有的那一点儿骄傲和近乎冷酷的神情也减少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美丽。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一种带灰色的金黄色,一种粉似的金黄色;头发很密而且很细,像一团金色的雾围绕着她的脑袋。

这位太太看见小东西,马上就不再念下去了。她把裁纸刀和书都扔到身子后边的长沙发上,用一个可爱的动作把梳妆衣的袖子放下来,很豪爽地伸出手,朝她的客人走过来。

“您好,我的邻居!”她带着甜蜜的笑容说,“您正好赶上我在演悲剧中发怒的一段!我在练习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个角色……很动人,是不是?”

她让他挨着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接着谈话就开始了。

“太太,您是从事戏剧艺术工作的吧?”(他不敢称她“我的邻居”。)

“啊!您知道,不过是一时高兴罢了……我也从事过雕刻和音乐……不过,这一次,我相信我迷得厉害……我就要在法兰西剧院登台啦……”

这当儿,一只头上有一簇黄羽毛的大鸟,特棱棱地扑着翅膀,落在小东西的满头鬈发的头上。

“别怕,”那位太太看见他害怕的样子,笑起来,说,“这是我的白鹦鹉……是我从马克萨斯群岛带回来的一只很老实的鸟儿。”

她捉住鹦鹉,抚摸它,跟它说了两三句西班牙话,把它放回到客厅另一头的一根镀金栖架上……小东西的眼睛睁得老大。黑女人,白鹦鹉,法兰西剧院,马克萨斯群岛……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他钦佩地对自己说。

这位太太又回到他身边坐下来;于是谈话继续下去。首先谈的是《田园喜剧》。这位太太从头天晚上起一看再看,看了有好几遍了;有些诗句她已经背熟,她热情地背诵着。小东西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这位太太想知道他的年纪,他的籍贯,他怎样生活,他是不是到社交场合去,他是不是在谈恋爱……所有这些问题,他都非常坦率地一一回答了,因此在一个钟头以后,关于雅克妈妈、爱赛特家的故事和两个孩子发誓要重新建立起来的家的事,二楼上的太太全都知道了。关于皮埃罗特小姐的事,他自然一句也没有提。他仅仅提到一位高贵的年轻小姐爱小东西爱得要死,不过她有一个蛮横无理的父亲~~可怜的皮埃罗特!——反对他们相爱。

正在他把这些私事告诉她听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进客厅来,这是一个留着很长的白头发的老雕刻家,从前在这位太太学雕刻的时候,他给她上过课。

“我敢打睹,”他不怀好意地望了望小东西,低声对她说,“我敢打赌,这是你那个那不勒斯的采珊瑚人。”

“一点也不错,”她笑着说,并且朝那个听了别人这样称呼自己,好像感到非常诧异的采珊湖人转过身子去。“您难道不记得,”她对他说,“我们碰到的那天早上了吗?……您光着脖子,敞着怀,蓬头散发,手里还拿着个陶器水壶……我还以为我乂见到了一个在那不勒斯海湾碰到过的采珊瑚的小孩呢……晚上我就告诉了我的朋友们;不过当时我们决没有想到采珊瑚的小孩原来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没有想到在那只陶器水壶里会有《田园喜剧》。”

我倒要问问您,小东西听见别人这样敬慕地对待他,他是不是乐坏了。正在他谦虚地鞠躬微笑的当儿,白布谷又引进来一个新客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伟大的巴格哈瓦,那个和他在一起吃饭的印度诗人。巴格哈瓦一进来,径直朝这位太太走过去,并且递给她一本绿封面的书。

“我把您的蝴蝶带回来了,”他说,“多可笑的文学作口。”

那位太太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说下去。他明白作者也在场,于是朝作者这边望望,露出了很不自然的笑容。有一会儿大伙儿都不说话,觉得很窘,幸好来了第三个客人,打开了僵局。他是教朗诵的教师,一个讨人厌的小驼子,脸色苍白,戴着赭色假发,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齿。这个驼子要不是背驼的话,准是当时最伟大的喜剧演员;可惜他的残疾不允许他登台,他只有靠着教学生,靠着说当时所有的演员的坏话,来安慰自己。

他一进来,太太就向他嚷道:

“您看见那个以色列女人没有?她今天晚上演得怎么样?”

以色列女人,就是伟大的悲剧女演员拉歇尔%当时正是她红得发紫的时候。

“她越来越糟了,”教师耸了耸肩膀,说,“……这个女孩子没有一点本事……是个笨蛋,真是个笨蛋,“真是个笨蛋,”他的学生也跟着说;另外两个人也跟在她后面满怀信心地说真是个笨蛋……”

过了一会儿,大伙儿要求这位太太背段什么听听。

她用不着别人多请,就站起来,拿着螺钿的裁纸刀,把梳妆衣的袖子重新再卷起来,开始朗诵了。

朗诵得好呢,还是不好?要小东西回答,那可就太困难啦。他的眼睛给那条雪白的漂亮胳膊迷住了,他的心给发疯似的摇动着的金黄头发勾引去了,他只顾得看,什么也没有听见。等到那位太太朗诵完了,他拍手拍得比谁都用劲,并且轮到他来说拉歇尔是个笨蛋,真是个笨蛋了。

整整一夜他一直梦见雪白的胳膊和雾一般的金黄头发。等到天亮了,他想坐到桌子跟前去寻诗觅韵的时候,那条迷人的胳膊还在拉他的袖子。他不能够寻诗觅韵,但是又不愿意出去,子是他开始写信给雅克,跟他谈一谈二楼上的那位太太。

“啊!亲爱的,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哟!她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她写过奏鸣曲,也画过油画。壁炉台上有一个陶土的好看的科隆比娜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三个月来,她在演悲剧,而且已经演得比著名的拉歇尔还要好。——看起来,那个拉歇尔真是个笨蛋。——总之,亲爱的,一个你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女人。她什么都见识过,什么地方都去过。她会突然对你们说广我在圣彼得堡的时候……过了一会以后,她又会告诉你们,里约的海湾和那不勒斯的海湾比较起来,她为什么更喜欢里约的海湾。她有一只从马克萨斯群岛带回来的白鹦鹉,和一个在路过大子港时买来的黑种女人……这个黑种女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咱们的邻居白布谷。白布谷尽管长着一副凶相,其实是一个挺好的姑娘,文静、谨懍、忠心,而且像善良的桑丘一样,要不就不开口,一开口总是现成的谚语。遇到这所房子里的人想从她那儿探听出一些关于她的女主人的消息,她的女主人有没有结过婚,是不是有位波雷尔先生在什么地方,她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有钱,白布谷总是用她的土话回答说:啥羊低思不是密举低思(山举的事不是绵羊的事);或者说:歪子桑有卯有痛,几有下子再几陶(袜子上有没有洞,只有鞋子才知道)。她有上百句这样的话,那些爱打听的人总是说不过她……顺便提一提,你知道我在二楼上的太太家里遇见过谁?……跟我同桌吃客饭的印度诗人,就是那位伟大的巴格哈瓦。看起来,他好像深深地爱上了她,为她写了许多美丽的诗,在这些诗里,一会儿把她比做老鹰,一会儿把她比做莲花,一会儿又把她比做水牛;可是那位太太并不怎么重视他的恭维。况且她一定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所有到她家里来的艺术家——我向你保证,不仅有,而且有许多很有名的——都爱上了她。

“她长得真是美丽,出奇地美丽!……说实话,要不是我的心已经給别人占住了,我真会为它担心呢。幸好有黑眼睛在保护我。亲爱的黑眼睛啊!今儿晚上我要去和她在一起过了,我的雅克妈妈,我们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谈你的。”

小东西刚写完这封信,有人轻轻地在敲门。原来是二楼上的太太差白布谷给他送来一份请帖,请他到法兰西剧院她的包厢里去看那个笨蛋的戏。他本来很愿意接受下来,可是一想到自己没有礼服,不得不推辞了。这件事使他非常不高兴。“雅克老早就应该替我做一套礼服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少不了的。等评论文章一登出来,我就得去向记者致谢……没有礼服,我怎么办呢?……”晚上,他到鲑鱼巷去;

但是并没有因为这次拜访而高兴起来。塞文山区人笑得太响了;皮埃罗特小姐的皮肤太黑了。黑眼睛尽管向他示意,尽管用星星与星星间的神秘语言甜蜜地对他说爱我吧!”也没有用处,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一点也听不进去。吃过晚饭,拉卢埃特夫妇俩来了,他闷闷不乐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八音琴的老调子又奏起来了,他想象着伊尔玛·波雷尔高高在上地坐在一间敞开的包厢里,雪白的胳膊摇着扇子,雾一般的金发给戏院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要是她看见我在这儿,那多丢人啊!”他想。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伊尔玛·波雷尔也没有任何消息。二层楼和六层楼中间的关系好像断了。每天晚上,小东西坐在桌子跟前,听见这位太太的四轮敞篷马车回来;低沉的车轮声和赶车的叫喊“请开门!”的声音,尽管他不去注意,但是声音传到他耳边,他还是不由得发抖。甚至他听见黑种女人上楼,也会激动起来;他要是敢的话,早就跑去问她女主人的消息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黑眼睛总还占着重要的地位。小东西常常一连好几个钟头跟她在一起。其余的时间,他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寻诗觅韵,这叫附近一带的屋顶上飞来看他的麻雀非常惊讶,因为拉丁区的麻雀也跟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一样,对学生们住的顶楼怀着许多荒谬的想法。相反的,圣日耳曼教堂的钟献身给天主、终身像加尔默罗会修女似的隐居修行的、可怜的钟——看见它们的朋友小东西一天到晚坐在桌子跟前,心里非常高兴;它们奏出伟大的音乐来鼓励他。

就在这时候,雅克来信了。他住在尼斯,很详细地叙述了他的生活……“美丽的地方,我的达尼埃尔,我窗外的一片大海会给你怎样的灵感哟!我呢,却亨受不到这快乐;我从来就+出去……侯爵整天要口授。真是个怪人!偶尔,在记完一个句子,等待下一个句子的时候,我抬起头来,望见天边有一片很小的红帆,紧授着我又得把头低到纸上去了……达格维尔小姐的病依然很重……我听见她在授上咳嗽,咳嗽……我一下火车,就得了很重的感冒,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好……”

后来,谈到二楼上的太太,雅克在信上说:

“……你要是相信我,你就不要再到这个女人家里去了。她这个人对你来说太复杂;还需要跟你说吗?我甚至怀疑她是个女冒险家呢……瞧!我昨天在港口里看见一条荷兰双桅横帆船,这条帆船刚绕地球航打了一圈,带回来日本的栀杆,智利的圆木和各色人种的水手,好像一张世界地图……嗯!亲爱的,我觉得你的伊尔玛·波雷尔就像这条船。对于条船来说,多到些地方是好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可就不同了。总而言之,见多识广的女人总不是好惹的……不要相信她,达尼埃尔,不要相信她!尤其是,我要恳求你,不要让黑眼睛流泪……”

最后的儿句话一直钻到小东西的心里。雅克坚决地护那个不肯爱他的女人的幸福,这种精神叫小东西非常钦佩。“啊!不!雅克,不要怕;我不会让她流泪的,”他对自己说,并且当时就下了决心,不再到二楼上的太太家里去……请您也相信小东西下的决心吧。

那天晚上,大门口的四轮马车声,他简直就没有听见,黑种女人的歌唱也没有分他的心。这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闷人的九月的夜……他在用功,房门半掩着。突然他好像听见了通到他的屋子来的木头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紧接着他听出来有轻微的脚步声和长衣服的窣窣窸窸的声音。一定有人上楼来了……不过是谁呢?……

白布谷早就回来了……也许是二楼上的太太有话要对她的黑种女人说吧……

小东西想到这儿,觉着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但是他有勇气待在桌子跟前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楼梯口停住了……静了一会儿以后,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黑种女人的门,黑种女人没有答应。

“是她,”他对自己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突然,有一片带着香气的灯光照进了他的屋子。

房门嘎的响了一声,有人走进来。

小东西没有回头,一边哆嗦,一边问:

“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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