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写到了我的故事里最阴暗的几页,写到巴黎郊区的演员,达尼埃尔·爱赛特,在那个女人身边过的凄惨而屈辱的日子。真奇怪!我生命中的这一段时期,虽然很热闹,起了许多风波,发生了许多事情,可是留给我的,与其说是怀念,还不如说是悔恨。

我的这个记忆的角落完全被雾笼罩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慢着!……我只消闭上眼睛,把这个奇怪而忧郁的叠句哼个两三遍:“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立刻,就跟使了魔法似的,我那沉睡中的记忆就醒过来了,死去的时日也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于是我又可以看见当时的小东西,住在蒙派纳斯林荫大道的一所很大的新房子里,伊尔玛·波雷尔背着她的台词,白布谷不断地唱着:

“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

嘿!可怕的房子!我现在看见它了,我看见它的上千扇的窗户、粘手的绿栏杆、裂开的水管子、编着号码的门、发出一股新鲜油漆气味的白色的长走廊……房子虽然是新的,但是已经脏了!……这所房子一共有一百零八间屋子,每一间屋子里住着一户人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哟!……整天都有人吵架、喊叫、砸东西、杀人;晚上有孩子的哭声,赤脚在地板上走动的响声,和一成不变的、沉闷的摇摇篮的声音。有时候,为了变变花样,还有警察来巡査。

伊尔玛·波雷尔和小东西就到这座八层楼的洞府里来隐蔽他们的爱情……可怜的住处,不过跟他们这样的住户倒很相配!……他们挑中这儿,是因为离他们的剧院近;而且又因为是新房子的关系,新造的房子,房租都不贵。出四十法郎一住新房子擦灰泥的价钱——他们在三层楼上租到了两间屋子,还有一长溜临街的阳台,这算是这所房子里最好的屋子了……他们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演完戏才回来,回来时经过这些荒凉的大街真是有点寒毛澳澳,在这些大街上有许多穿着工装的静悄悄的男人,不戴帽子的姑娘和穿着灰大衣的大个子巡捕走来走去。

他们在街当中很快地走回来,回到家里,桌子角上总是摆着一点冷牛肉,还有黑种女人白布谷在等着他们……伊尔玛·波雷尔还留着白布谷。那位点到十点的先生已经把她的车夫、她的家具、她的碗碟、她的马车都收回去了。伊尔玛·波雷尔还留着她的黑种女人、她的白鹦鹉、几件首饰和她的全部衣服……当然啰,这些衣服她只有在舞台上穿了,丝绒和绸子的拖裙决不是做来扫林荫大道用的……光这些衣服就占了一间屋子。衣服都挂在四周围墙上的钢钩上,丝绸柔和的波状大皱褶和鲜艳的颜色,跟旧家具和红漆褪了的地板成了古怪的对比。黑种女人就睡在这间屋子里。

她的草垫子、马蹄铁和烧酒瓶都放在这间屋子里;不过,生怕失火,他们不让她点灯。因此,夜里,他们回去的时候,白布谷在月光底卜,盘腿坐在她的草垫子上,在这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当中,看上去就像蓝胡子用来看守七个被绞死的女人的老巫婆……另外一间屋子比较小,是他们和白鹦鹉住的,小得只够放一张床,三把椅子,一张桌子和那个镀金的大栖架。

尽管他们的住处简陋、狭小,他们却从来不出去。除了演戏,其余的时间,他们总是在家里背台词,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简直是一片乱嚷。从房子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都可以听见他们念戏里的台词的狂叫:“我的女儿,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这边走,加斯巴尔!”“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坏一家一伙!”比这更响的还有白鹦鹉的凄厉的叫声,和白布谷的尖锐的嗓音,她总是不停地哼着:

“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

伊尔玛·波雷尔很快乐。她喜欢过这种生活;她觉得过过穷艺术家的日子很有趣。“我一点也不后悔她常常这么说。她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她知道得很清楚,等到有一天,她过厌了这种贫困的生活,等到有一天她不想再喝一升一升买来的葡萄酒,不想再吃小饭铺送来的加深棕色调味汁的难吃的菜,等到有一天她搞够了郊区的戏剧艺术,她又会再去过从前的生活。她失去的一切,只消举一个手指头,就又可以重新得到了。

就是这种有恃无恐的想法,给了她勇气,使她能够说:“我一点也不后悔。”她一点也不后悔;可是他呢?……

他们俩一开始演的是《渔夫加斯巴尔多》,在情节剧这种玩意儿中算得上最好的一出戏了。她博得了很多的窣声,当然不是靠她的演技。嗓音又糟,动作又可笑,——而是靠她那雪白的胳膊,天鹅绒的衣服。那边的观众很少看见这种叫人眼花缘乱的肌肤的展览和四十法郎一米的料子做的华贵衣服。戏院里有人在说简直是位公爵夫人嘛!”小伙子们惊讶得拚命鼓掌,让人听了头都震裂了……

他就没有她那么成功。他们觉着他太矮;而且他还胆小害臊。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在做忏悔似的。“声音高一点!声音高一点!”有人这么向他叫嚷。但是他的嗓子紧得慌,话到了半路就给逼回去了。看戏的人喝他倒彩……有什么法子呢!伊尔玛·波雷尔说他也没有用,他的才能不在这方面嘛,总而言之他是个坏诗人,可是坏诗人并不是成为好演员的理由啊。

那个克里奥尔女人尽可能地安慰他。“他们不懂你头部的特征……”她常常这么对他说。经理并没有错看了他的头部的特征。在演出了两场,两场都引起了骚动以后,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对他说:“孩子,你演正剧不合适。咱们当时弄错了。让咱们来试试滑稽歌舞剧吧。我看你演起喜剧来一定很行。”第二天起,他就试着演滑稽歌舞剧了。他演滑稽可笑的滑人,昏头昏脑的公子哥儿,别人拿罗瑞柠檬水给他当香槟酒喝,他捧着肚子在台上跑来跑去,他演戴着红棕色假发的糊涂虫,哭起来声音像小牛叫哞!……哞!……哞!……”他还演乡下的情人,一边骨碌碌转着呆笨的眼睛,一边说大小姐,俺可爱着您啦!……哦!真格的,俺十分爱您呀!”

他演让诺、胆小鬼,凡是丑的,凡是可笑的角色他都演。不过我应该说句老实话,他演得并不算太坏。这个可怜虫得到了成功;他演得人笑了。

您要是能够解释,就请您把这件事解释一下吧。小东西化好了装,涂白了脸,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到了台上,总要想起雅克和黑眼睛。正当他做怪相,说出无聊的逗笑话的时候,所有那些他无耻背叛了的亲人的影子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地的小伙子会对您说,差不多每天晚上他在台上背台词背到一半时,会突然停下来,也不说话,嘴张开,呆呆地盥着观众……在这种时候,他的灵魂离开肉体,越过脚灯,用翅膀一扑,冲破了剧院的屋顶,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吻雅克,吻爱赛特太太,并去求黑眼睛原谅,悲痛地诉说别人要他干的这个可鄙的行当。

“哦!真格的!俺十分爱您呀!……”提词的人突然说。不幸的小东西于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好像从云端里掉下来似的,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朝四周围望了一圈,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受惊的眼光,那么自然,那么滑稽,整个戏院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用戏剧上的术语来说,这就叫做效果。他无意中收到了一个效果。

他们参加的剧团在好几个镇上都演过戏。这个剧团是个流动剧团,一会儿在格雷内尔演出,一会儿在蒙派纳斯演出,一会儿在塞夫勒演出,一会儿在索演出,一会儿在圣克卢演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的时候,大家都挤进戏班子的大车辆由一匹害瘦病的马拉着的牛奶咖啡色的老车子。一路上,大伙儿唱歌,赌纸牌。还没有记熟台词的人待在笔子尽里面,去念剧本。平常总是他待在车子尽里面。

他一声不响,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就像所有伟大的喜剧演员一样;周阐那一片嗡嗡的俗不可耐的谈话卢,他都充厍不闻。尽管他降得这么低,这个流浪剧团比他还要低。跟这伙人在一起,他觉得惭愧。女的都是些自以为还很漂亮的老太婆,容颜都憔悴了,还涂脂抹粉,她们装腔作势,装得很正经。男的都是些庸庸碌碌的家伙,没有理想,连字也不会拼写;都是些剃头的和卖炸土豆的人的儿子,他们当演员是因为他们没有事做、懒惰,是因为他们喜欢漂亮的装饰和服装,是因为想穿着颜色娇嫩的紧身衣和苏沃洛夫式的大衣登台表演;他们都是巴黎郊外的洛夫拉斯,一天到晚只注意自己的打扮,把薪水都花在卷头发上,他们要是用两码蜡光纸,花五个钟头,做了一双路易十五式的靴子,他们就会用理直气壮的口气对您说今天,我做了不少事……”说真的,看不起皮埃罗特的有音乐的客厅,到这辆车子上来落难也真是值得。

因为他老是绷着脸,一声不响,非常高傲,所以他的同事们都不喜欢他。他们说:“他这个人很阴险。”相反的,那个克里奥尔女人,却贏得了所有人的欢心。她像一位幸运的公主似的,在车子里统治一切,放声大笑,把头往后仰,故意露出她细嫩的脖子,她跟每个人都用“你”来称呼,她管男的叫“我的老朋友”,管女的叫“我的女孩子”,使得最喜欢找碴儿的人都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姑娘。”一个好姑娘,真是开玩笑!……

他们就这样在车子上一路笑着,说着很粗俗的笑话来到他们演出的地方。戏演完了,他们一转手的时间就把衣眼脱了,连忙爬上车子,回到巴黎来。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低声谈话,一边还用膝头找寻着对方,时不时有人在捂着嘴笑……到了·市郊曼恩区收人市税的税卡上,车子停下来不走了。所有的人都下了车,簇拥着伊尔玛·波雷尔,一直把她送到大房子的门口,这时候白布谷已经喝得有七八成醉了,一边等着他们,一边唱着她的忧伤的歌:

“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

看见他们俩形影不离,别人一定还以为他们相互爱着呢。不!他们谁也不爱谁。他们彼此太了解了,所以不可能相爱。他知道她说谎、冷酷、没有良心。她知道他软弱无能到了胆小的地步。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的哥哥会来把他从我这儿夺走,还给他那个卖瓷器的女人。”他对自己说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厌倦了她现在过的生活,跟着一位八点到十点的先生远走高飞,把我一个入留在这个泥坑里……”这种永远摆脱不掉的、怕失掉对方的恐惧心理成了他们爱情的最主要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相爱,不过他们都怀着嫉妒心。

这件事很奇怪,是不是?没有爱情,可是却有嫉妒心。嗯,情形正是这样……他看见她跟剧院里的人亲密地谈话,他的脸色訧会变她看见他接到一封信,就会扑过去把信抢过来,两只手抖着把信拆开……通常,信总是雅克写来的。她冷笑着一直把信看完,然后把信往桌子上一扔。“老是这一套她轻蔑地说。唉!说得不错!老是这一套,那也就是说:热心、慷慨、克己。她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恨死了他的哥哥……

好心的雅克没有起疑心。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到。他接到的信告诉他一切都很好,《田园喜剧》巳经卖掉四分之三了,从书店里拿来的钱足够付到期的期票。他还跟以前一样轻信,一样善良,他每个月继续寄一百法郎到波拿巴街,由白布谷每月去取。

靠着雅克的一百法郎和戏院的薪水,他们能维持生活了,尤其是在这个贫民区里。可是他们俩,正跟别人说的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叫钱:他是因为一向就没有钱;她是因为一向钱就太多。因此,他们太浪费了!到了每个月的五号,放钱用的那个爪哇玉米秆编的小拖鞋就空了。首先,单单养那只白鹦鹉,花的钱就跟养一个身材正常的人花费的一样多。还冇白粉、眼圈墨、香粉、油膏、粉扑,和演戏时化妆用的各种东西。其次还有戏本子太旧了,太过时了;这位太太要买新的戏本子。她还要买花,买许多花,她情愿挨饿,也不愿意看见她的花瓶空着。

两个月以后,这家人家就负债累累了。他们欠房租,欠饭馆的钱,还欠剧院看门人的钱。时不时有一个供应商等得不耐烦了,一清早就跑来闹一阵。遇到这种日子,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赶快去找印《田园喜剧》的印刷厂老板,以雅克的名义向他借几个路易。印刷厂老板这时候已经在印著名的回忆录的第二卷,他知道雅克仍然是这格维尔侯爵的秘书,于是就很放心地打开钱袋借钱给他们。一个路易一个路易的,结果向他借了四百法郎,再加上《田园喜剧》的九百法郎,一共替雅克欠下了一千三百法郎的债。

可怜的雅克妈妈!他回来的时候,有多少灾祸在等着他啊!达尼埃尔不见了,黑眼睛在流泪,一本书也没有卖掉,还有一千三百法郎要还。他怎么解决呢?……那个克里奥尔女人一点也不担心。可是小东西呢,这桩心事离不开他,一直缠住他,成了他永远解脱不开的忧虑。他徒然地想做别的事来忘掉这些,他像牛马似的干活儿(而且干的是什么活儿呀,我的公正的老天!),学新的滑稽,对着镜子研究新的怪相,他在镜子里看见的不是他自己,总是雅克;在他那一部分的戏本子的字里行间,他所看到的不是朗格吕莫,不是若西亚斯,也不是其他的滑稽歌舞剧里的人物,而只看见雅克的名字;雅克,雅克,老是雅克!

每天早上,他恐惧万分地看着日历,计算着离第一张期票到期还有多久,他心惊胆颤地对自己说只有一个月了,只有一个星期了!”因为他知道,只要第一张期票付不出,什么都要揭穿,他哥哥的受难也就要从那一天开始了。甚至他睡着了,这个念头还在追着他不放。有时候,他突然问醒过来,心里着急,脸上流满了泪水,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刚做的一个可怕而奇怪的梦。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这个相同的梦。他梦见一间陌生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口外面有金属装饰物的大衣橱。雅克躺在一张沙发上,脸色苍白,白得怕人;他刚死了不久。卡密尔·皮埃罗特也在屋里,站在衣橱前面,她想开开衣橱,拿一块裹尸布出来。但是,她开不开;她一边用钥匙在锁的四周围摸索,一边用令人心碎的声调说我开不开……我哭得太厉害了……我看不见啦……”

尽管他竭力要不做这个梦,可是这个梦老缠着他,缠得他快要发疯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雅克躺在沙发上,卡密尔瞎了,站在衣橱前面……他让悔恨和恐惧折磨得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烦躁。那个克里奥尔女人呢,也不像以前那么有耐心了。而且,她也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在躲开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躲开她这叫她很生气。他们随时随地都在闪狠地吵架、叫嚷、骂街,叫人听了还以为是到了一条尽是洗衣妇的船上呢。

她对他说滚到你的皮埃罗特那儿去,叫她多送你几颗糖做的心吧。”

他连忙接过来说回到你的帕什科那儿去,叫他再把你的嘴打得裂开她喊他小商人广他回报她女光棍!”

接着像们俩都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了就宽宏大量地原谅对方,等到笫二天再吵架。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过活,不!是在一起受罪,给拴在同一根铁桩子上,睡在同一条臭沟里……就是这种航脏的生活,就是这些悲惨的时日,今天在我的眼前掠过,只要我哼哼那个黑种女人的奇怪而忧郁的叠句:

“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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