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听我念完了最后一行诗,兴奋得站起来要叫好;可是他看见所有那些善良的人们都露出惊惶失色的样子,立刻又闭上了嘴。

说真的,我相信即使《启示录》上说的火马闯进了淡黄色的小客厅,也不会比我的蓝蝴蝶引起更大的惊慌。帕萨永一家子,福热鲁一家子听了刚才听见的,头发都竖起来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地望着我;费鲁雅兄弟俩互相作手势。没有一个人吭一声。您倒是想想看,我当时有多么不自在……

突然,在寂静和全场一致的惊愕当中,有一个声音,一个怎样的声音哟!单调、平板、冷漠、没有音色,一个幽灵的声音,从钢琴后面发出来,把我吓得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冷战。十年以来,别人听见那个长着鸟脑袋的人,那个可敬的拉卢埃特说话,这还是第一次。“把蝴蝶打死了,我很高兴,”这个老怪物一边狠狠地咬着他的方糖,一边说,“我就是不喜欢蝴蝶!……”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开始纷纷议论我的诗。

酒窖会的会员认为这个作品太长了一点,竭力劝我把它缩短成一两首基本上是法国风格的小曲儿。阿尔福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自然学家,向我指出瓢虫也有翅膀,如果真的有翅膀,那我的诗的情节安排就完仝失去真实性。小费鲁雅硬说他在仆么地方见过这篇东西。要听他们的,”雅克低声对我说,“这是一篇杰作。”皮埃罗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似的。在念诗的时候,这个好人儿一直都坐在他女儿身边,也许他感觉到一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小手在他的手里发抖,或者偁然发觉那双黑眼睛里露出的热烈的光芒;总而言之,那一天皮埃罗特一确实应该这么说,——态度很奇怪,他整个晚上都紧紧贴着他女儿的无袖胸衣坐着,我一句话也不能对黑眼睛说,我很早就回去了,我不愿意听那位酒窖会的会员再唱一首新的小曲儿,他为了这个一辈子也不肯原谅我了。

在这次可纪念的朗诵以后第三天,我接到皮埃罗特小姐的一封信,这封信短虽短,却非常动人,里面的话是快来,我父亲什么都知道了。”在下边,我亲爱的黑眼睛写了我爱你。”

我承认,我接到这个重要消息以后,心有一点乱。两天以来,我一直带着我的诗稿去找出版商,我的心都放在我的诗上,而没有放在黑眼睛上,而且,我也不怎么乐意去跟皮埃罗特这个胖塞文山区人做一次解释……因此,尽管黑眼睛发出了紧急召唤,我还是又拖了一些时候一直没有回到“那边”去,我有我的主意,我这样安慰自己等我把我的诗卖了,不幸的是我卖不掉。

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是这样。凡是出版商都很温和,很有礼貌,很慷慨,很亲近人;但是他们有一个主要的缺点,就是去找他们总是找不到,就好像有些太细小的星星一样,只有用天文台上的大望远镜才看得见,这些先生也是凡人看不见的。不管您什么时候来到,都会有人对您说请您以后再来吧……

天啊!像这种铺子我跑了有多少家哟!像这些玻璃门上的把手我转过多少个哟!像这样停留在书店门口,我停留过多少次哟,一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一边还对自己说:“我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铺子里面很热,有一股新书的气味。铺子里面尽是些秀顶矮小的人,他们很忙,坐在柜台后面人字梯的顶上回答您的话。至于出版商呢,根本看不见·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忧愁,疲倦,垂头丧气。“不要灰心!”雅克对我说,“明天你的运气一定好。”到了第二天,我又夹着我的诗稿,走上战场!我觉着我的诗稿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累赘。开始的时候,我好像夹着一把新雨伞似的,得意洋洋地把它夹在胳肢窝里;可是到了最后,我因为它而感到羞耻,我把它揣在怀里,外面穿上大衣,并且把大衣的扣子都很仔细地扣得好好的。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星期日到了。雅克照例又到皮埃罗特家去吃饭;但是他一个人去了。我因为追那些看不见的星星,追得浑身非常累,在床上躺了一整夭……晚上,他回来,坐到我床边上,低声责备我:

“听着,达尼埃尔!你不应该不到‘那边’去。黑眼睛哭了,很伤心。她看不见你,难过得要死……我们谈你谈了整整一个晚上……啊!小评蛋,她多爱你哟!”

可怜的雅克妈妈,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皮埃罗特呢?”我胆怯地问道皮埃罗特,他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说……他仅仅因为没有看见你,显得很诧异……我的达尼埃尔,你应该去;你会去的,是不是?”

“雅克,我明天就去;我向你保证。”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白布谷刚刚回到她的屋里,哼着她永远哼不完的歌……“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雅克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他低声对我说,“黑眼睛还嫉妒咱们的女邻居呢。她以为白布谷是她的情敌呢……尽管我说不是,也没有用,她不愿意听我说的……黑眼睛嫉妒白布谷!你说滑稽不滑稽?”我装着眼他一样地笑;但是,我想到黑眼睛如果真的嫉妒白布谷的话,这也是我的错,心里感到非常惭愧。

第二天下午,我到鲑鱼巷去。我本来打算直接上五层楼,在没有见到皮埃罗特以前,先跟黑眼睛谈谈;可是那个塞文山区人守在巷口等我,我没法避开他。我只有走进铺子,坐在柜台后边,他的身旁。时不时有一段笛声轻轻地从铺子里间传到我们的耳边。

“达尼埃尔先生,”塞文山区人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话有这一次这么自信,表达得像这一次这么容易,“我想从您那儿知道的,很简单,而且我也不想转弯抹角。确实应该这么说……小姑娘真心地爱您……您真的也爱她吗?”

“我全心全意地爱她,皮埃罗特先生。”

“那就好了。我现在要向您提出的是……您还太年轻,小姑娘也太年轻,所以三年以内你们还不用想到结婚。因此您在这三年里应该找一个职位……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打算继续做您的蓝蝴蝶的买卖;不过我可知道,换了我是您的话,我会做什么……确实应该这么说,我会扔掉我的那些小故事,我会到拉卢埃特老铺里做事,把瓷器方而的小窍门都学会。我要设法让上了年纪的皮埃罗特在三年以后在认我做女婿的同时也愿意要我做一个合伙人……嗯?老弟,您怎么说?”

皮埃罗特说到这儿,用胳膊射使劲捣了我一下,并且笑起来了,哈哈大笑起来了……这个可怜的人,一定以为我听到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卖瓷器,会乐坏了。我没有勇气发脾气,甚至连问答的勇气都没有,我简直要昏过去了……

碟子、彩色玻璃杯、雪花石膏灯罩都围着我在跳动。在柜台对面的一个架子上,有许多色彩柔和的、素胚的瓷牧童和瓷牧羊女,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我,一边举着他们的铲头牧棒,一边好像在说:“你要卖瓷器啦!”再远一点,穿着紫袍的中国瓷人晃着他们可敬的大脑袋,好像在证实牧童说的话:“嗯……嗯……你要卖瓷器啦!……”在铺子的里间,饥嘲而阴险的信子声轻轻地响着:“你要卖瓷器啦……你要卖瓷器啦……”听了简直可以叫一个人发疯。

皮埃罗特还以为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太激动、太快乐的缘故。

“咱们今天晚上再谈吧,”他为了让我有时间定下心来,于是对我说,“……现在,上楼到小姑娘那儿去吧……确实应该这么说……她度日如年呢。”

我上楼到小姑娘那儿去。她由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陪着,正在淡黄色的客厅里,绣她永远绣不完的拖鞋……但愿亲爱的卡密尔饶恕我!那天皮埃罗特小姐在我看起来,特别像皮埃罗特;她的使唤针线和高声数针脚的那种安闲态度,也从来没有叫我那么生气过。她的红红的小手指头,粉红的脸蛋,宁静的态度,使她看上去,真像一个刚才无礼地向我叫喊“你要卖瓷器啦!”的、彩色素胚的牧羊女。幸好,黑眼睛也在那儿,那双黑眼睛有点发暗,有点忧郁,不过看见我来了,高兴得那么天真,使我感动得不得了。不过这时间并不久。皮埃罗特差不多紧跟着我,也进来了。他准是没有以前那么信任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了。

从这时候起,黑眼睛又不见了,瓷器获得了全线胜利。皮埃罗特非常快乐,话说得很多,简直叫人受不了;“确实应该这么说”纷纷落下来,比冰雹还要密。这一顿饭吃得很热闹,而巨时间非常非常长……吃完饭,皮埃罗特把我拖到一边,问我对他的提议有什么意见。我已经定下心来了,我相当冷静地对他说,这件事需要考虑考虑,我在一+月之内给他答复。

塞文山区人看到我对于接受他的提议一点也不热心,当然很诧异,但是他没有露出一点形迹来。

“好吧,”他对我说,“一个月之内。”这个问题到这儿算结束了……不过!这个打击已经挨上了,整个晚上,那个不祥的、致命的“你要卖瓷器啦!”一直在我的耳朵里响着。我在刚跟拉卢埃特太太进来、坐在摆钢琴的角落里的那个鸟脑袋的人咬方糖的声音里听到它。我在吹笛子的人吹的花腔里,在皮埃罗特小姐没有一次不弹的“罗瑟兰的幻想曲”里听见它。我在所有这些木偶般的中产阶级的一举一动里,在他们衣服的式样里,在挂毯的图案里,在座钟上的雕刻——维纳斯采一朵玫瑰花,从这朵玫瑰花里飞出一个已经褪了金的小爱神,——和家具的式样里,在这间可怕的、淡黄色客厅里的每一样细小的事物里都看到了它。在这间客厅里,每天晚上总是那几个人说着那几句同样的话,每天晚上总是那架钢琴弹着那个幻想曲,每天晚上千篇一律的情形简直像个八音琴。淡黄色的客厅,八音琴!……美丽的黑眼睛,你藏到哪儿去了呢?……

在度过这个讨厌的晚上以后回来,我把皮埃罗特的提议告诉我的雅克妈妈听,他听了比我还要生气。

“达尼埃尔·爱赛特,卖瓷器!……好得很,我倒也愿意看看!”这个好心的孩子说,他脸气得通红,“……这简直是要拉马了去卖火柴,或者要圣佩韦去卖小扫帚……皮埃罗特,这个老混蛋,……不过,也不能怪他;这个可怜虫,他不懂。他要是看到你的书成功了,看到报纸上登满了关于你的消息,他的态度就会改变。”

“当然啰,雅克;可是要报纸上登我的消息,非得我的书出版不可,我看我的书一定出不来了……为什么呢?……亲爱的,因为我找不到一个出版商;这种人,如果诗人去找他们,他们总是不在。连伟大的巴格哈瓦都给逼得用他自己的钱来印自己的诗。”

“好!咱们也跟他一样办雅克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头,说,“咱们也用自己的钱来。”我望着他,愣住了:

“用自己的钱……”

“嗯,孩子,用自己的钱……正好,侯爵现在叫人印他的回忆录的第一卷……我每天都见到印刷厂老板……他是一个阿尔萨斯人,长着一个红鼻子,外表挺和气。我拿得准他一定肯让咱们欠账……他妈的!咱们等你的书卖的时候随卖随付他钱好了……好!就这么办;明天我就去找他。”

第二天,雅克真的去找印刷厂老板,并且兴冲冲地回来了。“行了,”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明天你的书就可以付印。印刷费用是九百法郎,算不了什么。我给他开了三张三百法郎的期票,每隔三个月付一次。现在,听我说下去。咱们每本卖三法郎,一共印一千本;算起来,你的书一共可以收人三千法郎……你听好,三千法郎。这三千法郎,咱们除了要付给印刷厂老板的钱以外,还要给卖你的书的书店每本一个法郎的回扣,还要送些书给新闻记者……结果咱们还可以净剰一千一百法郎的好处。嗯?这样开头不算坏吧……”

我也相信不算坏!……用不着再去追看不见的星星,用+着再寒寒珍惨地站在书店门口了,何况还可以存起一千一百法郎来做重建我们的家的费用……因此,那一天,在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里多么快乐哟!有多少计划,有多少梦想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尝到了多少小小的幸福:到印刷厂去,改校样,商量封面的颜色,眼看着湿漉漉的纸从印刷机里出来,上面印着您思想的成绩,到装订所里去了两三次,最后带了第一本书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把它翻开……请问,世界上有比这更美妙的吗?

您也想得到,《田园喜剧》的第一本当然应该送给黑眼睛。当天晚上我就给她送去了,雅克妈妈也陪了我去,因为他也想享受享受我的胜利的喜我们走进淡黄色的客厅的时候真是又骄傲,又得意。所有的人都在客厅里。

“皮埃罗特先生,”我对那个塞文山区人说,“请允许我把我的第一部作品献给卡密尔。”接着我把书放在一只亲爱的小手里,这只小手髙兴得发抖了。啊!但愿您能看到黑眼睛向我表示的湿存的感谢,但愿您能看到她在看印在封面上的我的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发出怎么样的光彩。皮埃罗特却没有那么兴奋。我听见他在问雅克像这样一本书我町以赚多少钱。

“一千一&法郎雅克很有把握地回答。

接着,他们俩低声谈了彳艮久,不过我没有听。我只顾得看黑眼睛了,她垂下细长的睫毛,望着书页,接着又抬起头来,钦佩地望着我……我的书!黑眼睛!这两个幸福,我都应该感谢我的雅克妈妈……

那天晚上,在回家以前,我们到奥德翁的走廊上去荡荡,看看书店架子上的《田园喜剧》的情形。

“等着我雅克对我说,“我去看看卖掉多少了。”

我走过来走过去等着他,一边还瞟着橱窗中间的一本黑条子绿封面的书。雅克过了一会儿就来找我;他激动得脸都白了。

“亲爱的,”他对我说,“已经卖掉一本。这是个好兆头……”

我一声不响地握紧他的手。我太激动了,激动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不过,我心里在对自己说在巴黎已经有一个人刚从钱包里掏出三法郎,买了你的脑力产品,有一个人在看你的书,在评论你的书……这一个人是谁呢?我真愿意认识认识他……”唉!倒霉的是我不久就要认识他,认识这个可怕的人广。

我的书出版的第二天,我正坐在那个残暴的思想家旁边跟大伙儿一起吃中饭的时候,雅克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子里来。

“惊人的消息!”他一边把我拖到外边,一边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要跟侯爵走了……我们到尼斯去看他快死了的姐姐……也许我们要在那儿待很久……你不要为你的生活担心……侯爵把我的薪水加了一倍。我每月可以寄给你一百法郎……嗨,你怎么啦?你的脸白成这样了。喂!达尼埃尔,不要孩子气。进去,把饭吃完,再喝半瓶波尔多葡萄酒,壮壮你的胆子。我呢,我要去向皮埃罗特告辞,通知一声印刷厂老板,还要留个话把书送给记者……我一分钟的时间也没有了……咱们五点钟在家里会面。”

我望着他迈着大步沿圣伯洛瓦街走下去,然后我回到饭馆里;但是一点也吃喝不下,把半瓶波尔多酒喝光的倒是那位思想家。想到几个钟头以后我的雅克妈妈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想我的书,想黑眼睛,都没有用处,任什么也不能使我摆脱下面这个念头:雅克就要走了,我要孤孤单单地留在巴黎,自己的事要自己作主,自己的行动都要自已负责了。

到约定好的时间,他果然来找我。他虽然也很激动,但是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装出非常非常快乐的样子。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向我表现出他心胸的宽厚和对·我的无限的热爱。倍只想到我,只想到我的舒适和我的生活。他借口拾掇他的箱子,把我的衬衫和衣服都察看了一遍。

“你的衬衫在这个角上,你瞧,达尼埃尔……你的手绢在边上,领带的后面。”

我对他说:

“雅克,你拾掇的不是你的箱子;是我的衣橱……”

衣橱和箱子都拾掇好了,我们叫了一辆马车,坐到车站去。雅克一路上嘱咐我,什么事倍都嘱咐到了:

“常常给我写信……所有关于你的书的文章,都要寄给我,特别是居斯达夫·普朗什的。我要做一个硬封面的本子,把这些文章都贴在上面。将来这就是爱赛特家的纪念册……顺便提醒你,洗衣服的女人是星期二来……尤其是你不要让成功冲昏了头脑……显然你会得到一个很大的成功,在巴黎得到成功,这是很危险的。幸好有卡密尔,使你不会受到各种诱惑……最要紧的,我的达尼埃尔,我要求你一件事情,就是常常到那边去,不要让黑眼睛流泪这时候,我们正巧在植物园前面经过。雅克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他对我说,“四五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我们曾经在这儿经过吗?……哼!……那时候的达尼埃尔和今天的达尼埃尔相比,有多大的不同……啊!你在四个月里面有了多大的成就啊!……”

我的好雅克,他真的以为我有了很大的成就;我这个可怜的糊涂虫,也相信了。

我们到了车站。侯爵已经先到了。我老远就看见那个可笑的小矮子,头像个白刺猬,在候车室一跳一蹦地来回走着。

“快,快,再见了!”雅克对我说。他两只大手捧住我的头,使尽浑身的力气一连亲了我三四次,然后跑到他的暴君那儿去了。看见他不见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感到突然一下子变得矮小了,瘦弱了,胆怯了,更像个孩子了,就好像我哥哥一走,把我的骨髓、我的力气、我的胆子和我的半个身子都带走了似的。我周围的人群叫我害怕<=我又变成小东西了……

天黑了。小东西沿着最长的路,沿着最荒凉的河岸慢慢冋到他的钟楼去。想到了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心里非常难过他真想待在外边,一直待到早晨。可是他应该回去了。

他在门房前边经过,看门人向他嚷道:

“爱赛特先牛,一封信!……”

这是一张漂亮的、香喷喷的、纸很光滑的便笺;笔迹是女人的,比黑眼睛的还要秀丽,还要柔媚……这可能是准写的呢?……他连忙把封口撕开,在楼梯就着煤气灯的灯光看下去:

“我的邻居先生:

“《田园喜剧》昨天起就在我的桌子上了:但是书上缺少一个豪笔题字,想请您今天晚上来把它补上,同时喝一杯茶……你要知道!这是在许多艺术家中间。

“伊尔码·波雷尔”

再下边还有:

“二楼上的太太”

二楼上的太太!……小东西看到这个签名的时候,浑身起了一阵颤抖。他记起了有一天早上,在一片天鹅绒的飘动中下楼的她,美丽、冷漠、高贵,嘴角上还有一块小白疤。想到有这么一个女人收藏了他的书,他的心得意得评枰跳个不停。

他信拿在手上,在楼梯上待了一会儿,考虑他是上楼到自己的屋子里太·呢,还是就在二层楼上停下来;后来,他突然又起来对雅克的嘱咐:“达尼埃尔,特别是不要叫黑眼睛流泪。”他心里好像有一种预感在警告他:如果他到二楼上的太太家串门去,黑眼睛一定会流泪,而且雅克也会难过。于是小东西坚决地把信塞在口袋里,对自己说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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