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特二十岁的时候,如果谁对他说,有一天他会继承拉卢埃特先生的瓷器买卖,他会有二十万法郎存在他的公证人那儿——皮埃罗特,会有一个公证人!——而且在鲑鱼巷的拐角上还有一家很漂亮的铺子,他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皮埃罗特到二十岁,还从来没有出过村于,穿着一双塞文山区人穿的大枞木鞋子,连一个法国字都不识,他靠着养蚕,每年挣一百埃居;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而L很植长跳布雷舞。喜欢笑,喜欢唱歌,可是他的行为一向很正直,从来没有欺骗过酒店老板。皮埃罗特跟所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样,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他每个星期口,在晚祷结束的时候到教堂门口去等她,带她到桑树底下去跳加沃特舞。

皮埃罗特的这个好朋友叫罗贝特,高大的罗贝特。她是一个十八岁的美丽的养蚕姑娘,跟他一样是个孤儿,跟他一样穷;不过她既能读又会写,这在塞文山区的利·子里,比嫁奋还要稀罕。皮罗埃特因为他的罗贝特感到非常骄傲,他打算等一抽过签就和她结婚;可是抽签的日子到了,这个可怜的塞文山区人一虽然在走到抽签柜以前,把手在圣水里浸过三次,还是抽到了四号签回来……他必须出发。多么失望……幸亏爱赛特太太来帮助他的奶兄,借给他两千法郎,让他买了个替身去服兵役。——爱赛特家那时候还很有钱呢!——爱赛特太太吃的是皮埃罗特的母亲的奶,差不多可以说是她带大的。幸运的皮埃罗特这样一来就不用去当兵,可以娶他的罗贝特了;可是这两个好人儿打定主意,不管怎么着也得先把爱赛特太太的钱还掉。如果他们留在当地,便永远不会成功,所以鼓起勇气离开了故乡,跑到巴黎来抒找他们的好运气。

有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听人谈起这两个山区里的人;后来,有一个早上,爱赛特太太接到了一封很感动人的信,信上的签名是“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信里面还附了三百法郎,这是他们的第一笔积蓄。第二年“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又来了一封信,并且汇来五百法郎。第三年什么也没有接到。毫无疑问,他们的买卖一定是不顺手。第四年,“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的第三封信到了,信里除了汇来最后一笔款子一千二百法郎以外,还送来给爱赛特全家的祝福。不幸的是这封信寄到我们家里,正是我们破产的时候;绸厂刚卖掉,我们也要离开我们的家乡了……爱赛特太太在痛苦中,忘记了回“皮埃罗特和他的妻子”的信。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再接到他们的消息了,一直到雅克到巴黎的那一天,才找到了站在拉卢埃特老铺的柜台里面的好皮埃罗特——唉,失掉了妻子的皮埃罗特!

再没有比他走运的故事更缺乏诗意,然而更动人的了。皮埃罗特的妻子一到巴黎就鼓起勇气出去给人家帮佣。第一家正好是拉卢埃特家。拉卢埃特两口子是有钱的商人,吝啬而有怪癖,他们一直就不愿意雇一个男仆人或者一个女用人,因为他们认为任何事情都应该自己做(“先生,我一直到五十岁,裤子还是自己缝的呢!”拉卢埃特老大爷常常得意地说)。一直到了老年,他们才允许自己奢侈一下,每月花十二法郎雇一个做家务事的女用人。老天知道,这十二法郎可不是容易挣的!铺子,铺子的里间,五层楼上还有几间住家屋子,厨房虽每天早上要打满两桶水!像这些条件,只有从塞文山区来的人才肯接受;可是,您放心,这个塞文山区女人年轻,手脚灵活,吃得了苦,力气大得跟一头小母牛一样;一转眼,她就把这些重活儿做完了,面且她随时随地对这两位老人家露出笑脸,单凭这笑脸也值十二法郎……靠着性情好和勤劳,这个勇敢的山区女人最后终于博得了主人们的欢心。他们关心她,叫她把她的身世说出来。后来,有一天,老拉卢埃特主动地,心肠最冷酷的人有时候也会突然大发慈悲,——提出借一点钱给皮埃罗特,让他可以去做一桩合自己心意的买卖。

皮埃罗特的心意是:买上一匹老马,一辆旧车,从巴黎的这头跑到那头,一边直着嗓子叫喊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我们的狡猾的塞文山区人做的买卖不是卖出,而是买进……买什么呢?……什么都买……破罐子,废铁,废纸,碎瓶子,不能用而又不值得一卖的家具,商人不要的旧饰带,所有一个子儿也不值、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置、由于习惯和疏忽而留在家里的东西,所有碍事的东西!……皮埃罗特什么也不小看,他什么都买,或者至少可以说什么都接受;因为往往人们不是卖给他而是送给他,送给他省得留在家里碍事。“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

在蒙玛特区里,谁都认识这个塞文山区人。他也效法那些做小贩的,想在喧嚣的街上引起注意,使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有的古怪调门,主妇扪慢慢听熟了……一开始他先拚命地大声吆喝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接着,他用缓慢的、带着哭音的腔调长篇大论地跟他的老马说话,他管它叫做阿纳斯塔依。不过他以为自己是在叫它阿纳斯塔齐。“喝!来,阿纳斯塔依;喝!来,我的孩子……”善良的阿纳斯塔依低着头忧郁地沿着人行道跟着他:每一所房子里都有人叫喊喂!喂!阿纳斯塔依!……”车子里装了一样又一样,您倒是应该看看!等到车子装满了,阿纳斯塔依和皮埃罗特到蒙玛特去,把车子上的货物卖给一个整批买进的旧货商。所有这些他白捡来的,或者说差不多等于白捡来的“碍事的东西”,这个IR货商都用钱买了下来,皮埃罗特干这行奇怪的买卖,并没有发财,不过他可以维持生活,而且有富余。头一年,他就把拉卢埃特夫妇的钱还了,并且寄了三白法郎给小姐,——爱赛特太太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皮埃罗特就这么称呼她;以后他一直没有能够改过来。

第三年不很好。因为正赶上一八三〇年,皮埃罗特徙然地吆喝把碍事的东西送出来换钱巴黎人正在送掉……位碍他们事的老国王!对皮埃罗特的吆喝充耳不闻,听任这个塞文山区人在大街上把喉咙都喊哑了;每天晚上,车子回来,总是空的。不幸到了极点,阿纳斯塔依又死了。正好是这时候,拉卢埃特老夫妇俩开始不能够任什么事都自己做了,他们提出来,要皮埃罗特到他们的铺子来当伙计。皮埃罗特接受了,可是这个低微的职务他并没干多久。他们到了巴黎以后,他的妻子每天晚上教他读书写字;他已经自己能写信,会用法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風表达得让人可以懂了。他到了拉卢埃特的铺子里以后,更加倍地用功,并且到一个成年人的补习班去学算术,他学得这么好,没有几个月,就已经能够代替眼睛快瞎得看不见的拉卢埃特先生算账,代替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拉卢埃特太太卖东西了。在这期间,皮埃罗特小姐出世了,从她出世起,塞文山区人的家产……天天增加。他最初是在拉卢埃特夫妇的买卖里加一点资本,后来变成了他们的合伙人;后来,有一天,拉卢埃特老大爷的眼睛完全失明广,从尖卖里退休出来,把自己的股份也让给皮埃罗特,皮埃罗特按年连本带息还给他。一旦独立自主了,这个塞文山区人就把买卖扩大起来,因此在三年里他就把拉卢埃特夫妇的钱完全付清。他把债务都还清以后,自己便成了一家买卖非常兴隆的体面铺子的主人……正好在这时候,大罗贝特就跟她单等着她丈夫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才死似的,病了,累死了。

这就是皮埃罗特的故事,那天晚上我们到鲑鱼巷去的时候,雅克讲给我听的;因为路很长,——我们挑了一条最长的路,好把我的新礼服显给巴黎人看看,——我在到他家以前,已经彻底了解我们这个塞文山区人了。我知道善良的皮埃罗特有两个偶像,别人不可以去碰,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拉卢埃特先生。我还知道他有点喜欢唠叨,叫人听了不耐烦,因为他说话说得很慢,一句话要想半天才说得出来,而吞吞吐吐,不可能连着说三句话不加一句确实应该这么说……”这只有一个原因:塞文山区人一直还没有能够习惯我们的语言。凡是他心里想的,到嘴唇边上都是郎格多克方言,他不得不一句一句把郎格多克方言变成法国话说出来。他插在他的话里的“确实应该这么说……”正好给他时间在心里来完成这桩小小的工作。正像雅克说的,皮埃罗特不是说话,而是在翻译……至于皮埃罗特小姐呢,我所能知道的是,她十六岁,名字叫卡密尔,除此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关于这个问题,我的雅克,就跟一条鲟鱼一样,闭口不谈。

我们走进拉卢埃特老铺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铺子正要关门。螺栓、门板、铁门闩,全套的关铺子用的令人生畏的设备都堆在还半开着的门前的人行道上……煤气灯已经熄灭,整个铺子里黑魆越的,只有柜台上放着一盏瓷灯,照着一摞摞的埃居和一张笑眯眯的大红脸。在铺子的里间有一个人在吹笛子。

“您好,皮埃罗特!”雅克走到柜台前面,嚷道……(我站在他旁边,灯光照亮的地方……)“您好,皮埃罗特!”

皮埃罗特正在轧现金账,听见雅克的声咅,抬起头来;接着,他看见我,突然叫了一声,两只手合在一起,呆住了;他一直张着嘴,望着我。

“怎么样!”雅克得意洋洋地说我怎么告诉您来着?”“啊!我的天!我的天!”善良的皮埃罗特低声说,“我好像……确实应该这么说……我好像看见了她。”

“尤其是眼睛,”雅克接着又说,“皮埃罗特,您瞧瞧他的眼睛。”

“还有下巴额儿,雅克先生,长着涡儿的下巴颏儿,”皮埃罗特回答,他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一点,抬起灯罩。

我呢,被弄得莫名其妙了。他们俩在那儿望着我,又是眨眼睛,又是做手势……突然皮埃罗特站起来,走出柜台,张开胳膊朝我走过来,说:

“如果您允许的话,迖尼埃尔先生,我要亲亲您……确实应该这么说。我会相信我亲的是小姐呢。”

我听到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明白了。我在那个年纪,长得非常像爱赛特太太;皮埃罗特差不多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小姐了,对他说来这些相像的地方就特别显著。这个好心的人儿不由得握紧我的手,吻我,用他含满泪水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他接着就跟我们谈起我们的母亲、两千法郎、他的罗贝特、他的卡密尔、他的阿纳斯塔依,他谈了那么久,那么多,要不是雅克不耐烦地对他说您的账呢,皮埃罗特!”我们一定到现在还——确实应该这么说——站在铺子里听他说呢。皮埃罗特立刻停住了。他发觉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有点惭愧:

“您说得对,雅克先生,我太罗唆了……我太罗唆了……还有小姑娘……确实应该这么说……小姑娘又要怪我……”

“卡密尔在楼上吗?”雅克带点冷淡的样子问。

“嗯……嗯,……雅克先生……小姑娘在楼上……她盼望……确实应该这么说……她热切地盼望认识达尼埃尔先生。你们赶快上楼去看看她吧……等我把账轧完了,就来找你们……确实应该这么说。”

雅克再也不愿听下去,他抓住我的胳膊,很快地把我朝着有人吹笛子的那边,铺子的里间拖去……皮埃罗特的铺子很大,货物也很多。在黑暗中,我看见长颈大肚玻璃瓶,乳白色玻璃圆罩,金褐色的波希米亚酒杯,大的水晶盆和圆的带盖汤碗,都在闪闪发光;左边和右边,还有一摞摞的盘子,一直摞得冇大花板那么高。真是一座在夜里看见的瓷器仙女的宫殿。在铺的里间,整夜点着一盏抢开一半的煤气灯,半死不活地吐着一个很小的火苗。我们打这间屋子里穿过去。屋子里有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边上,忧郁地吹着笛子。雅克在路过的时候,顺便很冷淡地说了一声“您好”,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的回答是吹了两声笛子,这两声笛子也很冷淡,笛子与笛子互相怀恨在心时一定是这么问候的。

“他是这儿的伙计,”等我们到了楼上,雅克对我说……

“这个金黄头发的大个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吹笛子,吹得我们烦死了达尼埃尔,你喜欢笛子吗?”

我真想问问他:“小姑娘呢,她喜欢吗?”可是我怕会使他感到难过,所以郑重其事地回答:“不,雅克,我不喜欢笛子。”皮埃罗特的一套房间就在铺子所在的那所房子的五层楼匕。卡密尔小姐太高贵了,所以不在铺子里露面,她留在楼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见到她的父亲。“啊!你等会儿瞧瞧!”雅克一边上楼一边我说,“这一家人可阔气着啦。卡密尔还有一位叫特里布太太的寡妇陪着她,从来不离开她……我真不知道这位特里布太太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但是皮埃罗特认识她,硬说她是一位很有长处的太太……拉门铃吧,达尼埃尔,咱们巳经到!”我拉了拉门铃;一个戴着大头巾的塞文山区女人来给我们开门,好像见了一个老相识似的对雅克笑了笑,并且把我们领进客厅。

我们进去的时候,皮埃罗特小姐正在弹钢琴。两个身子有点胖的老太太,拉卢埃特太太和特里布寡妇,就是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在一个角落里打纸牌。看见我们,所有的人都立起来了。于是客厅里一阵忙乱;接着大伙儿问了好,不认识的人也介绍过了,雅克请卡密尔一他简单地叫她卡密尔——继续弹下去;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趁着这个机会,又继续跟拉卢埃特太太把纸牌接着打下去。雅克和我都坐下来,一人坐在皮埃罗特小姐的一边,皮埃罗特小姐把细小的手指头在琴键上飞快地弹着,同时跟我们谈笑。我在她说话的时候望着她。她长得并不漂亮。皮肤白晳,面色红润,小小的耳朵,纤细的头发,但是脸蛋太胖,身子太结实;还有她的手太红,她的有点冷冰冰的风度,好像一个过假期的女寄宿学校的学生。这就是皮埃罗特的女儿,在鲑鱼巷的橱窗里长大的一朵山野的花。

至少,我得到的头一个印象就是这样的;但是,突然间,一直低着头的皮埃罗特小姐,听见了我对她说的一句话,慢慢抬起眼睛来望着我;就跟有魔术似的,刚才的那个商人家的小姑娘不见了。我只看见了她的眼睛,两只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当时我就认出来了……

啊!真是奇迹!这就是那双曾经在那边,在古老学校冷冰冰的围墙里边,温柔地望着我的黑眼睛,戴眼镜的老太婆管制下的黑眼睛,总而言之,就是那双黑眼睛……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真想向它们叫喊美丽的黑眼睛,真的是你们吗?我在另外一张脸上重新找到的难道真是你们吗?”您要知道,确实是那双黑眼睛。决不会弄错。同样的睫毛,同样的光芒,同样乌黑的一团蕴藏而不外露的火。像这样的黑眼睛世界上决不可能有两双,谁要是有这个想法真是太荒唐了!况且,这双黑眼睛的确就是那双眼睛,而并非另外一双长得相像的黑眼睛的证据是,它们也认识我,我们无疑地义要进行一次从前我们的无言的对话了,谁知这当儿,我听见就在我紧跟前,近得好像就在我的耳朵里,有老鼠的小牙齿咬东西的声音。我听见这声音转过头去,看见在钢琴角上的一张沙发里,坐着一个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人物……他是一个脸色发灰、义高又瘦的老头儿,脑袋长得跟鸟一样,塌脑门,尖鼻子,两只没有神的圆眼睛,离着鼻子非常远,差不多快要长到太阳穴上了……要不是他手上拿着一块方糖,不时地咬一口,别人见了还真以为他睡着了呢。发现了有人,我觉得有点局促不安;我向这个瘦老头子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没有理我……“他看不见你,”雅克对我说广……眼睛瞎了……他就是拉卢埃特老大爷……”“他跟他的这个姓倒很相配……”我心里想。我为了不再看这个长着个鸟脑袋的可怕的老头儿,连忙朝黑眼睛转过身子去;可是,唉!好景不长,黑眼睛已经不见了。在她位子上只剰下了一个商人家的小姑娘,身子笔挺地坐在她的琴凳上……

这当儿,客厅的门开了,皮埃罗特嚷嚷着走了进来。吹笛子的那个人挟着他的笛子,也跟在后面。雅克看见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神气简直可以瞪死一头水牛,但是雅克一定没有瞪到那个吹笛子的人,因为吹笛子的人好像一点事也没有似的。

“怎么样!小姑娘,”那个塞文山人一边吻着女儿的双颊,一边说,“你高兴吗?你的达尼埃尔,终于给你领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他很漂亮,是不是?确实应该这么说……简直跟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说到这儿,善良的皮埃罗特又把在铺子里演的那一出戏重新演了一遍,并且把我拖到客厅中间,好让大伙儿都看得见小姐的眼睛……小姐的鼻子,小姐的长着涡儿的下巴颏儿……这样展览给别人看可把我窘坏了。拉卢埃特太太和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放下她们的纸牌,靠在沙发上,非常冷静地观察我,髙声地批评或者赞赏我身上的某一部分,简直就像我是只在瓦莱市场出卖的用谷物喂养的良种鸡雏似的。跟您老实说,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的神气看起来仿佛很会买小鸡呢!

幸好这时候雅克要求皮埃罗特小姐给我们弹点什么听听,才解了我的围。“对,对,让咱们来合奏点什么,”吹笛子的人连忙举着笛子,冲过来,说。雅克嚷道不……不……不要合奏,不要笛子!”吹笛子的人听了,朝他射出一道浅蓝色的眼光,这眼光就跟加勒比人的箭一样毒;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继续嚷道:“不要笛子……”临了,还是雅克胜利了,皮埃罗特小姐不用笛子帮一点忙,给我们弹了一段很有名的叫做“罗瑟兰的幻想曲”……皮埃罗特听着她弹,高兴得哭起来,雅克也听得出了神。吹笛的人,一声不响,佴是他把笛子放在唇边,一边摆动着盾膀打拍子,一边不出声地在心里吹着。

罗瑟兰的曲子弹完了,皮埃罗特小姐朝我转过身来。“您呢,达尼埃尔先生,”她低下头对我说,“难道我们不可以听听您的吗?……我知道,您是个诗人。”

“而且是个很好的诗人,”雅克这个冒失鬼说……

我呢,您能想象得到,我可一点也没有在这些亚玛力人面前朗诵诗的兴致。要是黑眼睛在这儿还有可说;但是不!

一个钟头以前黑眼睛就不见了,我徒然地在我的周围寻找她……您倒是应该看看,我用怎样不客气的腔调回答这位年轻的皮埃罗特:

“小姐,今天晚上请您原谅我,我没有把我的里拉带来。”

“下次请您不要忘记带来,”善良的皮埃罗特对我说,他竟照字面去理解我的这个隐喻了。这个可怜的人,他还老实相信我真的有一个里拉,相信我跟他铺子里的伙计吹笛子一样地弹里拉呢……啊!雅克早就说过,他要把我领到一群可笑的人屮间!

十一点钟左右,茶端上来。皮埃罗特小姐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送糖,倒牛奶,嘴上带着微笑,小指头翘得老高。就在这时候,我乂看见了黑眼睛。她突然降临到我的前面,她眼睛明亮,面且脉脉含情。可是在我还没有能够对她开口说话以前,她乂不见了……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了一桩事实,就是在皮埃罗特小姐身上存在着两个迥然不间的人:头一个是皮埃罗特小姐,一个头发从中间分开平贴在两鬂的商人家的小姑娘,完全适合在拉卢埃特老铺子里做个女王;第二个是黑眼睛,她的那双含有诗意的大眼睛睁开来好像两朵域花,她只要一出现,就可以把这可笑的商人家庭的面目全部改变过来。皮埃罗特小姐,我说什么也不要她;可是黑眼睛呢……啊!黑眼睛!……

最后,走的时候到了。首先表示的是拉卢埃特太太。她把她丈夫用一块很大的格子花呢裹起来,像一具用布带缠着的老木乃伊似的,夹在胳膊底下带走了。他们走了以后,皮埃罗特用他没完没了的话又把我们在楼梯口上留了老半天:“啊!达尼埃尔先生,现在您已经认识这所房子了,我希望能够在在这儿看见您。我们的客人不多,不过都是经过严格选择的……确实应该这么说……头两位是拉卢埃特先生和拉卢埃特太太,我的老东家,其次是特里布太太,一位很有长处的太太,您可以跟她谈谈;再其次是我铺子里的伙计,一个很好的孩子,有时候跟我们吹一曲笛子……确实应该这么说……你们将来可以合奏。一定非常精采。

我不好意思地推说我很忙,也许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常常来。

他听了笑起来:

“得了吧!很忙,迖尼埃尔先生……你们在拉丁区里忙什么别人可都知道……确实应该这么说……一定是有了个小女工了。”

“事实是,”雅克也笑着说“白布谷小姐……不缺乏魅力。”

白布谷这个名字可叫皮埃罗特乐坏了。

“雅克先生,您是怎么说的?……白布谷?她叫白布谷……哈!哈!哈!您倒是瞧瞧这个坏小子……在他这个年纪……”他发现女儿也在听,连忙闭上嘴不讲了;可是我们到了楼底下,还听见他那震得楼梯栏杆直颤动的哈哈大笑声……“好!您觉着他们怎么样?”我们一到了门外面,雅克就问我。

“亲爱的,拉卢埃特先生长得丑极了,可是皮埃罗特小姐很迷人。”

“真的吗?”这个可怜的情人说得那么热切,我不禁笑了起来。

“你瞧,雅克,你露了马脚啦,”我握住他的手,跟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河岸又溜达了很久。在我们脚边,黑压压的河水静悄情地淌着,有成千上万的小星星就像成千上万粒珍珠在河面上滚动。许多大船的缆绳嘎吱嘎吱地响。一边在黑暗中慢慢地走,一边听雅克叙述他的爱悄,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全心全意地在爱,但是别人不爱他,他看得很明白别人不爱他。

“那么,雅克,她一定是爱着另外一个人。”

“不,达尼埃尔,我不相信在今天晚上以前,她爱过任何人。”

“在今天晚上以前!雅克,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达尼埃尔,因为所有的人都爱你……她呢,她也很可能爱上你。”

可怜的好雅克!您倒是应该瞧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难过,又有多么灰心。我呢,为了安慰他,开始髙声大笑起来,笑的声音甚至比我想笑的还要髙。

“见鬼!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照这样说起来,不是我很有征服力,就是皮埃罗特小姐一点就着……可是,不!我的雅克妈妈,你放心好了,皮埃罗特小姐离着我的心,正像我离着她的心一样远;没说的,你决用不着担心我。”

我这些话说得很诚恳。皮埃罗特小姐,对我说来,根本就不存在……至于黑眼睛呢,那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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