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日耳曼·德·普莱广场,在教堂的那个角落里,靠左边,紧挨着屋檐,有一扇小窗户,我每次看到它,心里就一阵难过。这就是我们从前那间屋子的窗户;甚至到今天,经过那儿,在我的想象中还以为从前的达尼埃尔仍然在上面,坐在靠近玻璃窗的桌子跟前,一边望着街的神色忧郁、已经腰弯背驼的今天的达尼埃尔,一边怜悯地微笑。
啊!圣日耳曼教堂的古老的大时钟啊,我和我的雅克妈妈住在楼上的时候,你为我敲响过多少次美好的钟点啊!……难道你不能够再为我敲几下这种充满青春朝气的钟点吗?当时我多么愉快!……工作起来多么起劲啊!……早上,天一亮我们就起来了。雅克连忙收拾房间。他打水,扫地,整理我的桌子。我呢,我没有权利动任何东西,如果我对他说雅克,你要我帮忙吗?”
雅克就会笑起来说达尼埃尔,你不要想这些事。你记得二楼上的那位太太吗?”他用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就把我的嘴给堵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我们俩一起生活的头几天里,下楼到院子里去打水的是我。换了白天任何一个钟头里,我也许都不敢去!可是,早上,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睡觉,我用不着怕在楼梯上止人碰见我提着一把水壶。我一醒,简直连什么都没有穿,就跑下楼去。那个时候,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个穿红上衣的马夫在抽水机旁边洗马具,他是二楼上的那位太太的赶车的。二楼上的那位太太是一个年轻的,很漂亮的克里奥尔人。这幢房子里的人都关心她。有这个赶车的在,已经够叫我为难的了。遇到他在的时候,我非常害臊,我急忙抽水,壶里的水还只装满一半,就带着它回到楼上来。一旦到了楼上,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是第二天我要是发现红上衣又在院子里,我仍然还是觉得同样的难为情……然而,有一天早上,我运气好,竟躲过了这个可怕的红上衣,我轻快地爬上楼梯,而且我的水壶盛得满满的,可是爬到二层楼的时候,跟一个下楼的太太碰了个而对而。她就是二楼上的那位太太……她身材挺拔,神情高傲,正一边低着头看一本书,一边在一片像波浪似的丝绒中间慢慢地走着。我头一眼看见她,觉得她很漂亮,尽管她脸色有点儿苍白;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嘴唇下边的一个角上有一块小白疤。这位太太在我而前经过,抬起了头。我贴墙站着,提着水壶,脸涨得通红,臊得什么似的。你想想看!像这样被人撞见,跟一个送水的似的,头发也不梳,浑身湿淋淋,光着脖子,衬衫半敞开……多么寒碜哟!我真恨不得钻到墙里面去……这位太太像一个宽厚的皇后那样盯着我望了好一会儿,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就走过去了……我到了楼上,火得要命。我把我遇到的事讲给雅克听,他把我的虚荣心大大地嘲笑了一番;但是第二天,他提起水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下楼去了。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上都跑下楼去;我呢,虽然我很懊悔,可我还是让他去像,我太怕再遇见二楼上的那位太太啦。
房间收拾完了以后,雅克便到侯爵家里去,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可以再见到他。我整天整天地单独跟缪斯,或者说跟我所谓的缪斯在一起过。从早到晚,我的桌子前面的窗户一直开着,我也就在这个工作台上从早到晚押我的韵。时不时有一只麻雀飞到我的屋檐的承霤上来喝水,它大着胆子望我,望了一会以后,就去告诉别的麻雀我在干什么,我听见它们的小爪子在屋顶的青石板上嗒嗒的跳动声……还有圣日耳曼教堂的那些钟,它们一天要拜访我好几次。我非常喜欢它们来看我。它们喧闹着从窗口进来,使屋子里充满了音乐。有时候是快乐的齐鸣,跟疯了似的迅速敲着十六分音符;有时候又是悲哀的丧钟,音符一个一个落下来,好像泪珠似的。除此以外,还有三钟经的钟声:中午的三钟经是一个穿着太阳光芒的衣服的天使长,他全身闪闪发光地走进我的屋里来;晚上的三钟经是一个忧郁的六翼天使,他在一片月光中降落下来,使扑着他的大翅膀,把整个房子弄得湿淋淋的……
麻雀,钟,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来拜访我了。谁会来看我呢?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在圣伯努瓦街的奶品店里,我总是很小心,跟大伙儿分开,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我埋下头望着盘子,吃得很快;而且一吃完,就悄悄地拿起帽子,连忙跑回来。从来没有一次娱乐,从来没有散过一次步;甚至连卢森堡公园的音乐会都没有去听过。我从爱赛特太太那儿得来的这种病态的羞涩,因为我的衣服穿得很坏,再加上这双没法换下来的诙死的胶鞋,格外厉害了。大街叫我害怕,叫我害臊。我恨不得永远不要从我的钟楼上下来。可是有时候,在巴黎的这种美丽的、潮湿的春天晚上,我从奶品店回来,遇见一群群兴高采烈的学生,使们戴着大帽子,叼着烟斗,带着情人,挽着胳脾走过去,我看了也非常动心……于是我赶快跑上我的六层楼,把猎烛点着,开始拚命地工作,一直工作到雅克回来。
雅克一回来,屋子里马上就变样了。屋子里充满了欢乐、响声和动作。我们唱歌,笑,互相询问这一天的情况。“你干了很多工作吗?”雅克问我,“你的诗有进展吗?”然后他讲一两段关于侯爵这个怪物的新花样给我听,从口袋里掏出他在吃晚饭的时候为我留起来的糖果,看见我贪婪地吃着,他很喜欢。我吃完了,又回到工作台跟前去寻诗觅韵。雅克在屋子里转两三个圈子,等到他相信我巳经专心在工作了,就溜了出去,一边说:“既然你工作,我就到那边去一会儿,广场那边。”意思就是指的皮埃罗特的家;如果您还没有猜到雅克为什么常常到“那边”去,那您真是太没有本事了。我呢,从第一天起,单单孴他临走以前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领带要重新打他二四次,我就完全明白了;可是为了不让他感到不好意思,我装出什么也不疑心的样子,仅仅在心里笑,作出各种猜测雅克走了,诗韵继续找下去!在这时候,我听不到一点声音;麻雀,三钟经的钟声,所有我的朋友都睡觉了。只有我跟缪斯单独在一起……约莫到了九点钟,我听见有人从楼梯——一段跟正楼梯相连的木头小楼梯——走上来。这是我们的女邻居白布谷小姐回来了。从这时候起,我就不再工作了。我的脑子就老脸皮厚地溜到邻居家里去,再也不肯出来了……这个神秘的白布谷,她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简直没法知道一点儿关于她的情况……如果我跟雅克谈到她,他就会用调皮的眼光望着我说怎么!……咱们那位美极了的女邻居,你还没有遇见过她?”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再多踉我解释一句。我呢,心里想他不愿意我认识她……她准是拉丁区的一个小女工。”这个想法一直使我的头脑很兴奋。我把她想象得又娇艳,又年轻,又快乐个小女丁!甚至连白布谷这个名字在我看起来,都很有味道,这是一个像风笛或者咪咪·燕雀那样漂亮的爱情绰号。不管怎么着,我的女邻居是一个很老实,很正经的风笛,一个每天晚上准时回家,而且总是单独一个人回来的南泰尔的风笛。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一连有好几天,在她回来以后,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我听到的,总是一成不变:一开始好像有瓶塞拔开又塞上,塞上又拔开,一连开啊塞的有好几次;隔了一阵子以后,嘭!一个很沉重的身体倒在地板上;差不多紧跟着有一个微弱的、尖尖的声音,像有病的蟋蟀的声音,哼着一个我不知道的三个眘符的调门,凄凉得叫人想哭。这个调门上还带着些词句,不过我听不清楚,仅仅听见下面这几个不可理解的字音儿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这几个字音儿在歌里面时不时地重新出现一次,好像是比其余的歌词更有力的一个叠句似的。这种奇怪的音乐要继续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唱到最后一个“托罗哥托提尼昂”,突然一下子停住;我只听见缓慢沉重的呼吸声……这一切都使我觉得很奇怪。
有一天早上,我的雅克妈妈刚去打水,很快又跑回来,带着一副神秘的神情,走到我跟前,低声说:
“你要是想见见咱们的女邻居……嘘!……她就在那儿,我一步就跳到楼梯平台上……雅克没有跟我说谎……白布谷在她的屋里,门开得老大;我终于能够好好地看看她了……啊!天主!我只看了一眼,然而看见的是什么呀!……您想想看,一间空空的小顶楼,地上铺着一床草垫子,壁炉台上放着一瓶烧酒,草垫子上边的墙上好像挂圣水缸似的挂着一个很大的神秘的马蹄铁。在这间破屋子当中,你再想一想,当时有一个可怕的黑种女人,一双闪着珠光的大眼睛,短头发又密又鬈,好像黑羊羔的皮,身上除了一件褪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红色的旧裙子以外,什么衣服也没有……我的女邻居白布谷,我梦想中的白布谷,咪咪·燕雀和贝尔纳瑞特的姐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这个样子……啊,爱幻想的外省人,这就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好!”雅克看见我回来,对我说,“好!你觉得她怎么样……”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看见我的狼狈相,便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最好还是跟他一起笑,我们俩拚命地笑,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当儿,有一个很大的黑脑袋从半开的门口伸进来,可是立刻又缩了回去,同时向我们叫喊白人嘲笑黑人,不体面。”你想想看,这么一来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等到我们的兴头稍微过了一点,雅克告诉我,黑种女人白布谷是服侍二楼那位太太的;这所房子里的人都说她有点像女巫;证据就是悬挂在她的草垫上面的那块马蹄铁,那是伏都教的标记。有人还说每天晚上,她的女土人出去以后,白布谷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顶楼里喝烧酒,一直要喝到烂醉如泥的程度才罢休,而且每天夜里都要唱一阵子黑人歌曲。这就给我解释明白了所有那些来自我的女邻居屋里的神秘声音:开瓶塞的声音,倒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三个音符的单调的调门。至于“托罗哥托提尼昂”呢,好像是一种在好望角一带的黑人中间很流行的拟声词,有点像我们的隆隆、啷啷、啦啦;黑皮肤的皮埃尔·杜邦们把它加在他们所有的歌曲里。
从这一天起,我还需要说吗?白布谷虽然住在隔壁,却再也不会分我的心了。晚上,她爬上楼来,我的心也不再跳得那么快了;我也不再把耳朵貼到板壁上去了……不过有时候,在寂静的夜里,一声声的“托罗哥托提尼昂”一直传到我的桌子跟前来,我听见这个凄凉的叠句,不知怎么搞的,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我已经感觉出来,这句话在我的生命里面要发生什么作用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的雅克妈妈在一家小铁匠铺里找到了一个登账的职务,每月五十法郎,他每天晚上从侯爵家里出来,就要到这家铁匠铺里去。可怜的孩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时候,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你怎么到‘那边’去呢?”我连忙问他。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回答我:“我星期日去好了。”从此以后,正如他说的,他只有星期日才到“那边”去,可是这对他说来当然是很大的牺牲了,这个如此吸引人的,如此抓住我的雅克妈妈的心的“那边”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知道。不幸的是他从来不提出来要领我去。我呢,我也太骄傲了,不愿意请求他。况且穿着这胶鞋,我怎么能上别的地方去呢?……可是有一个星期日,雅克临到要上皮埃罗特家里去的时候,有点难为情似的对我说:
“小达尼埃尔,难道你不想陪我上‘那边’去吗?你去了,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可是,亲爱的,你是在开玩笑吧……”
“嗯,我当然明白……皮埃罗特的客厅不是一个诗人去的地方……那儿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无知无识的人……”
“啊!雅克,并不是这个缘故;只不过因为我的衣服……”“哎呀!这倒是真的……我刚才没有想到雅克说。他走了,好像有了一个真正的理由,用不着带我去,感到很髙兴似的。
他刚到楼梯底下,又跑上来,跑到我跟前,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达尼埃尔,”他对我说,“要是你有了鞋子和一件像样的上衣,你愿意陪我到皮埃罗特家里去吗?”
“为什么不愿意?”
“好!那就跟我走……我去给你把你所需要的都买好以后,咱们再一起到‘那边’去。”
我望着他,愣住了。“今天是月底,我有钱,”为了叫我相信,他乂补了这么一句。有新衣服穿这个念头叫我那么髙兴,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当时雅克的情绪,和他说话的奇怪腔调。
直到事后我才一一地想起来。当时我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我们就动身到皮埃罗特家里去了,路过王宫的时候,我在一家估衣铺里买了一套衣服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