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到拉卢埃特老铺去过以后,我有好久没有再上“那边”去了。雅克呢,还是忠心耿耿,每个星期日都要去朝圣,每一次他都发明一种能引诱人的打领带的方法……雅克的领带,简直就是一首诗,一首热情的,可是又很含蓄的情诗,有点像东方的花束,巴什阿加们献给情人的具有象征性的花束,他们很会用花束来表达他们爱情的各种细微含义。
我如果是个女人,雅克的千变万化的打领带方法一定比公幵的求爱还要能够打动我。可是您要我跟您说出来吗?女人一点也不能够了解……每个星期曰,在动身以前,这位可怜的情人都要对我说我上‘那边’去丫,达尼埃尔……你去吗?”我呢,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不!雅克!我要用功……”于是他很快地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在桌子上寻诗觅韵。
我下了决心,认真地下了决心,以后决不再到皮埃罗特家里左。我害怕黑眼睛。我心里对自己说你要是再看见她,你可就完啦我决定不再去见她……可是这双又大又黑的鬼眼睛,我再也没法抛开它们了。我到处都看到它们。不论是在用功,还是在睡觉,我老想着它们。在我的每一本练习簿上,您都会看见用钢笔画的、睫毛很长的大眼睛。我简直是人了魔啦。
啊!我的雅克妈妈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领带用从来没有打过的方法打好,跳跳跑蹦地到鲑鱼巷去的时候,只有老天才知道我多么想跟着他跑下楼去,并且向他叫嚷广等等我!”可是不行!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在通知我:到“那边”不会有好处。我总算有勇气留在我的书桌边……并且说:“不!谢谢你,雅克!我要用功:
像这样乂过了一些时候。我想,日子一久,在缪斯的帮助下,总可以把黑眼睛从脑子里赶走。不幸的是我很不谨慎,又吞到了她一次。这一下子可完啦!我的头脑,我的心,全给了她。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的雅克妈妈,从那次在河边把他的心里话告诉我以后,一直就没有再跟我谈起过他的爱情;可是我从他的神情看得很清楚,事情并+如意……里期日,他从皮埃罗特家里回来,总是很忧愁。夜里,我听见他在叹气,叹气……如果我问他雅克,你有什么事呀?”他就连忙回答我没有什么事可是单单从他回答我的腔调中,就可以听出他心里有事:他,那么善良,那么有耐性,现在也有时候跟我发脾气有几次,他望着我,就跟我们翻了脸似的。您想想看!我当然会疑心到其中必定有很大的爱情烦恼;但是因为雅克死命地不肯告诉我,我也不敢问他。可是有一个星期日,他回来的时候,比以往更忧郁,我决定把事情弄弄淸楚。
“我说!雅克,你到底有什么事呀?”我握住他的两只手,说,“……‘那边’的事不顺利吗?”
“哎!是呀!……不顺利……”可怜的孩子垂头丧气地回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皮埃罗特注意到什么了吗?他想阻止你们相爱吗?……”
“啊!不!达尼埃尔,阻止我们的倒不是皮埃罗特……是她不爱我,她永远也不会爱我。”
“雅克,你有多么傻!你怎么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你呢……你跟她说过你爱她吗?……没有,是不是?……好啦!那么……”
“她爱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过;他用不着说,她就爱他了……”
“雅克,你真的相信是那个吹笛子的人吗?……”
雅克好像没有听见我问的话。
“她爱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过,”他又说了一遍。
其余的我就再也没法知道了。
那天晚上,圣日耳曼教堂的钟楼里,谁也没有睡着。雅克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窗口过的,他一边望着星星,一边叹气。我呢,我心里想:“我还是到‘那边’去一趟,就近观察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很可能是雅克弄错了。皮埃罗特小姐一定是没有懂得在这根领带的褶子里含着多少爱情……既然雅克不敢把他的爱情吐露出来,也许还是我替他说出来的好……好,就这样办,我去跟这个年轻的非利士女人谈谈,其余的我们再等着瞧好了。
第二天,我没有通知我的雅克妈妈,就去实行这个好计划了。真的,老天可以给我作见证;在到“那边”去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我是为了雅克,完全是为了雅克去的……然而,等到我在鲑鱼巷的拐角上看见了拉卢埃特老铺子,还有铺子的绿色油漆和橱窗上的“瓷器玻璃用具”,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心跳,它一定是在向我发出警告……我走了进去。铺子里没有人;在铺子的里间,吹笛子的人正在吃饭;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的乐器也放在面前的台布上。“在这个活笛子和我的雅克妈妈中间,卡密尔会拿不定主意,我看,这简直不可能……”我一边上楼,一边想。(‘好了,我们就要看到皮埃罗特和他的女儿,还有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正坐在桌子跟前吃饭。很幸运,黑眼睛不在场。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诧异地叫了起来。“他可来啦!”善良的皮埃罗特用他的跟打雷似的嗓音嚷道……“确实应该这么说……他得跟咱们在一块喝咖啡。”他们腾出位子来给我坐。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给我找来一个很漂亮的、有金花的杯子。我坐在皮埃罗特小姐旁边……
皮埃罗特小姐那一天很可爱。在她耳朵稍微上边一点的头发上,——如今的人已经不兴在那儿戴花了,——戴了一朵很小的红玫瑰,很红很红……没有外人,我跟您说吧,我现在还相信那朵很小的红玫瑰真是一朵成精的仙花,它使这个小非利士姑娘变得那么美丽。“哎哟!达尼埃尔先生皮埃罗特亲热地大声笑着说,“难道绝交了不成,您是不愿意再来看我们了!”……我想道歉,并且说我正在从事文学工作,“是呀,是呀,我知道拉丁区……”这个塞文山区人说。他又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一边还望着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她好像也会意似的轻声咳嗽:哼!哼!并且在桌子底下一连踢了我好几脚。对这些正直的人来说,拉丁区就意味着犴饮,提琴,面具,炮仗,砸碗,狂欢之夜,等等。啊!如果我把我在圣口耳曼教堂的钟楼里过的隐居生活讲给他们听,他们一定会感到十分诧异。可是,您知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并不反对给人看成一个坏人。尽管皮埃罗特这样指责我,我还是装出有点害臊的样子,并且很不起劲地为自己辩护广不,不,我向你们保证……决不像你们相信的那样。”雅克如果这时候看见我,准要笑坏了。
我们快喝完咖啡,从院子里传来一小节笛子吹出来的曲调。这是叫皮埃罗特到铺子里去。他刚一转身,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也马上跑到厨房里去跟女厨子打五百分去了(我跟您实说吧,我相信这位太太最大的长处就是在打牌的时候作弊……
等到我看见只剩我独自个儿跟小红玫瑰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机会凇了!”雅克的名字已经到:我的嘴边,但是皮埃罗特小妞不让我有开口的时间。她没有望我,突然低声对我说是白布谷小姐拦着您,不让您到朋友们家里来吗?”起先,我还以为她在笑,啊不!她没有笑。从她的脸蛋发红和胸口迅速起伏上看起来,她好像很激动似的。无疑的,一定有人在她面前谈到过布谷,于是她就胡乱地猜想到许多根本没有的事了,我呢,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说破;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的傻虚荣心怎么有那么重,连声辩也不声辩……于是,皮埃罗特小姐看见我不答复她,朝我这边转过身子来,并且抬起她一直垂着的长睫毛,她在望我……我说的是谎话。望我的不是她,是完全被泪水沾湿了的、微微带着点责备的意思的黑眼睛。啊!亲爱的黑眼睛,我灵魂的欢乐!
不过这仅仅一眨眼就过去了。长睫毛差不多立刻又垂下去,黑眼睛不见了;我身边只剩下皮埃罗特小姐。赶快,赶快,我没有等到黑眼睛第二次再出现,就连忙谈起雅克来。我一开始就说他有多么好,多么正直,多么勇敢,又多么慷慨。我讲到他的那种不知疲倦的自我牺牲精神,讲到他的那种永远不疏忽的、让一个真正的母亲见了都嫉妒的母爱。供我吃,供我穿,使我能活下去的就是雅克,而且老天知道他怎样辛苦工作,节衣缩食,花了他多大的代价。没有他,我也许还在沙朗徳的那座黑暗的监狱里,我在那座监狱里吃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苦哟……
我说到这儿,皮埃罗特小姐好慷很受感动,我看见一颗很大的汨珠沿着她的脸蛋往下流。我呢,还老实以为这是为的雅克呢,我心里对自己说广好,这一下可行了。”于是我用更动听的话继续说下去。我谈到雅克的忧郁和使他心碎的、秘密而深厚的爱情。啊!只有比别人的福气大三四倍的女人才说到这儿,皮埃罗特小姐戴在头发上的那朵小红玫瑰,不知道怎么搞的,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脚上。这当儿,我正要找一个很巧妙的方法让年轻的卡密尔明白,她正是雅克爱上的、比别人福气大三四倍的女人。落下来的这朵小红玫瑰却给了我这个方法。——我早就跟您说过,这朵小红玫瑰是一朵成精的仙花。我连忙把它拾起来,但是我并不还给她。“就算您送给雅克的吧,”我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皮埃罗特小姐说:“如果您愿意,就送给雅克吧,”皮埃罗特小姐叹了口气回答。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黑眼睛又出现了,并且情意深切地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不,不是送给雅克的,是送给你的!”您要是看见它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坚决,而且怎样地诚恳坦率,带着怎样贞洁而不可抵拒的热情,那就好了!可是我还在迟疑不决,它们不得不又一连对我重复说了两三遍广是的!……是送给你的……是送给你的。”于是我吻了吻那朵小红玫瑰,并且把它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雅克回来,他看见我跟平常一样,伏在桌子上寻诗觅韵,我想要他相信我白天根本没有出去过。不幸的是,在我脱衣服的时候,藏在我怀里的那朵小红玫瑰掉在床脚边的地上:所有的这些成精的东西心眼都非常坏。雅克看见了,把它拾起来,望了很久,我真不知道当时是玫瑰红呢,还是我的脸红。
“我认识它,”他对我说,“这一朵花是‘那边’客厅窗前的玫瑰树上的。”
随后他把花还给我,又补了一句:
“她从来没有送给我。”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伤心,连我的眼泪也给他引出来了。
“雅克,我亲爱的雅克,我可以跟你发誓,在今天下午以前……”
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说不用辩,达尼埃尔,我知道你没有做过背叛我的事……我老早就知道,她爱的是你。你问想回想我踉你说过的话:她爱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过;他用不着说,她就爱他了。”说到这儿,这个可怜的孩子开始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我呢,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手上拿着我的红玫瑰。“今天来的,早就该来了,”他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很久以前,我就看出来。我知道,要是她看见你,就再也不会要我……这就是我为什么拖了那么久才领你到‘那边’去的缘故。我事先就嫉妒你。原谅我吧,我那么爱她哟!……终于,有一天,我想试一试看,于是我就让你也去了。那一天,我亲爱的,我晓得这一下子可就完了,五分钟以后,她望着你,她从来没有像望你那样望过别人。你自己也一定看得出来。啊!不要说谎,你一定也看出来了。证据就是你有一个多月没有再到‘那边’去过;可是,唉!这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对于像她那样心灵的人来说正相反,即使你人不在,也没有关系……我每次去了,她跟我除了谈你不谈别的,谈得那么天真,而且带着那么多的信心和爱情……这真是个苦刑。现在总算完结了……我觉得这样只有更好雅克带着同样的温和态度,同样的安于天命的笑容对我说了很久。他说的,叫我难过,同时又叫我快乐。难过是因为我觉得他很不幸;快乐是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使我看到那双充满了我的、照耀着我的黑踉睛。等他说完了,我走到他跟前,虽然有点羞愧,可是手上的小红玫瑰仍旧没有放掉,说:“雅克,从现在起,你不再爱我了吗?”他笑了,紧紧把我搂在他的心口上,说:“你真傻,我比以前更爱你了。”
这一点倒是真的。红玫瑰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的雅克妈妈的爱心,甚至连他的性情都没有改变。我相信他一定很痛苦,可是他从来不让别人看出来,从来不叹一口气,也不哼一声。跟过去一样,他每个星期日继续到“那边”去,而且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一个人。只不过他的领带打得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了。再就是,他还跟以前一样沉静、高傲,拚命工作,勇敢地在人生大道上向前迈进,眼睛盯着一个唯一的目标:重新把家建立起来……啊!雅克,我的雅克妈妈!
至于我呢!从我能够没有内疚地、自由自在地爱黑眼睛的那一天起,我就奋不顾身地投在我的爱情里了。我一直待在皮埃罗特家星。我赢得了皮埃罗特家里每一个人的心;——天啊,我是以怎样卑劣的行为作为代价的哟?给拉卢埃特先生拿方糖,跟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打纸牌,我什么都可以干……在这个家里我的名字变成了“讨好儿”……讨好儿经常总是在中午来。这时候,皮埃罗特在铺子里,卡密尔小姐一个人跟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待在褛上的客厅里。只要我一到,那双黑眼睛马上就显露出来了;那位很有长处的太太几乎立刻就把我们单独留在客厅里。塞文山区人给他女儿做伴儿的这位高贵的太太看见我来到,便以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赶快,赶快就到厨房去打纸牌。我才不会埋怨她呢;您倒是想想,和黑眼睛单独在一起呀!
天啊!我在那间淡黄色的小客厅里过了多少幸福的时刻哟!我差不多总是带着一本书,一本我心爱的诗人的集子,我常常念几段给黑眼睛听,有的地方她听了热泪满眶,有的地方她听了眼睛闪闪发光。这当儿,皮埃罗特小姐就在我们旁边替她父亲绣拖鞋,或者给我们弹她的老曲子,“罗瑟兰的幻想曲”;我坷以向您保证,我们不去打扰她。然而有时候,我们读到了最感动人的地方,这个商人家的小姑娘会把她心里想的可笑事儿高声说出来,比如:“我得让人去叫个校音的人来了……”或者我在拖鞋上多绣了两针。”我听了恼恨地把书合上,不愿意再念下去;可是黑眼睛有一种方法,就是对着我望,这种方法立刻就把我的怒气平息,于是我又继续念下去。
把我们两人总是像这样单独留在这间淡黄色的小客厅里,无疑的,是一件很不谨慎的事。您倒是想想看,我们两人——黑眼睛和讨好儿——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四岁……幸好皮埃罗特小姐一直不离开我们,她是一个很理智、很慎重、很仔细的监视人,守火药库就需要像她这样的人……有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黑眼睛和我,我们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这是一个个月的温暖的下午,窗子半掩着,窗帘放下来,一直垂到地上。那一天,我们念的是《浮士德》!……等到念完了,书从我的手里落下去;在静寂和暮色中,我们俩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地偎了一会儿……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从微微敞开的紧身胸衣望进去,我看见许多小银牌在她的领口下边闪闪发亮……突然,皮埃罗特小姐在我们中间出现了。您倒是应该看肴她怎么样把我很快地打发到沙发的另一头去,——而且说了怎样冠冕堂皇的一套大道理!“亲爱的孩子,你们刚才做的事很不好,”她对我们说,“……你们辜负了别人对你们的信任……应该把你们的计划告诉爸爸……我说,达尼埃尔,您什么时候才对他提呀?”我答应等我的伟大的诗篇一完成,就向皮埃罗特提。我的这个应诺稍微把我们的监视人的怒火平息了一点;可是,尽管有我的应诺,从那天起,黑眼睛还是不准再坐在沙发上,跟讨好儿坐在一起了。
啊!这位皮埃罗特小姐是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您倒是想想看,最初她甚至连黑眼睛给我写信都不肯答应。直到后来她才同意了。不过有一个很苛刻的条件,就是所有的信都要让她过目。不幸的是,黑眼睛写给我的那些热情洋溢的信,皮埃罗特小姐光看了还不满足,她还要在信里常常加上些像下面这样的荒唐的句子:
“……今天早上,我非常愁闷。我在我的衣橱里捉到了一只蜘蛛。早上的蜘蛛,象征痛苦。”
或者:
“口袋里空空怎么能成家过日子……”
冉还有她的老调于:
“应该把您的计划告诉爸爸……”
我一成不变地总是这么回答:
“等我写完了我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