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此就负责管理中年级学生的自修。
我遇到的是五十来个坏家伙,都是十二岁到十四岁的肥头大耳的山里人,他们是暴发的庄稼户的儿子,他们的父母出了一百二十法郎三个月一期的学费,送他们到学校来,想把他们栽培成小绅士。
他们粗鲁、蛮横、骄傲,他们之间说着一种塞文山区人说的难听的土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有孩子在变嗓音时才有的那种特殊的讨厌相。他们的手生了冻疮又红又肿,他们的声音像伤风的小公鸡,他们的眼光粗野,再加上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子学校气味……他们还没有认识我,就恨起我来了。我在他们看来就是敌人,就是小卒子;从我坐上讲台的那一天起,战争,一场傲烈的、无休无止的战争就在我们中间打响了。
啊!残忍的孩子,他们让我吃了多少苦哟!……
这些烦恼离我们已经那么遥远,我真希望能够谈起它们时毫无怨恨!……可是不行!我不能够;您瞧!甚至在我写这几行宇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手还因为傲动和气愤在顗抖呢。好像我还处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一样。
我想他们现在一定不会再想到我了。他们不会再记得小东西,不会再记得他为了要使自己的相貌显得威严一些而买的那副夹鼻眼镜了……
我过去的那些学生现在都成了大人,都成了有地位的人。苏贝罗尔大概在塞文山区的什么地方当公证人;维永(小的一个〉在法庭里当书记官;卢毕当了药剂师,布桑凯当了兽医。他们都有职位,都发福了,什么都不缺了。
可是有的时候,他们在俱乐部或者教堂广场上相遇,会回忆起在学校里的那段美好的时光,也许他们还会谈到我。
“喂,书记官,你还记得我们在沙朗德的都个小卒子,小爱赛特吗?一头的长头发,脸发青,没有一点血色。咱们踉他开了多么妙的玩笑哟!”
先生们,这倒是真的。你们曾经跟他开了很妙的玩笑,你们的小卒子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呢……
啊!倒霉的小卒子呀!他让你们笑得够了吧!你们也让他哭得够了!……是呀,他哭过!……你们害得他哭了,于是就觉得你们的玩笑更有意思……
有多少次,受够了一天折磨,到临了,这个可怜虫趴在床上,咬着被单,不让你们听见他的哭泣声!……
生活在被敌意包围的环境中,永远要提心吊胆,永远要提防,永远要发脾气,永远要武装着,真是可怕的事。惩罚学生,真是可怕的事——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许多不公正的事。疑神疑鬼,到处都看到陷阱,食不能安,睡不能眠,甚至在休战的时候都在对自己说广啊!我的老天爷!……他们现在又要怎样来对付我啦?”这真是可怕的事哟。
不,达尼埃尔·爱赛特小卒子就是活上一百岁,也决不会忘记从他走进中年级学生的自修室那悲惨的一天起,在沙朗德学校里所受的罪……
不过,我也不愿意说谎,换了自惨室以后,我也得到了一点好处,就是从此以后我可以看见黑眼睛了。
每天两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远远望见黑眼睛在二层楼上,朝中年级学生的院子开的一扇窗户里干活儿……她那双黑眼睛比以前更黑更大了,她从早到晚俯着头,永远缝不完;黑眼睛会缝,而且缝不厌。就是为了做针线活儿,仅仅为了做针线活儿,戴眼镜的老太婆才把她从育婴堂里要来的。——黑眼睛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年到头,她只知道缝,在坐在她身边纺线的那个戴眼镜的、可怕的老太婆毫不容情的监视下,一刻不停地缝着。
我呢,我望着黑眼睛。课间休息的时间我觉得太短了。只要黑眼睛在这扇窗户里干活儿,我就是在窗户底下过一辈子也可以。黑眼睛也知道我在那儿,时不时从她缝的活计上抬起头来。靠着眼光的帮忙,我们谈起来了,虽然我们并没有谈出声。
“爱赛特先生,您一定很不幸吧?”
“可怜的黑眼睛,您也是一样吧?”
“我,我是没爹没娘的人。”
“我,我的爹娘离得很远。”
“您知道,戴眼镜的老太婆很可怕啊。”
“这些孩子叫我苦透了。”
“勇敢点,爱赛特先生。”
“勇敢点,美丽的黑眼睛。”
我们的谈话只有这么长。我一直担心,怕看见维奥先生带着他的钥匙走来,哗啷!哗啷!哗啷!楼上窗户里的黑眼睛也有她的维奥先生。在谈了一分钟话以后,黑眼睛很快地又垂下头去,在从钢丝边大眼镜后面发出的凶恶目光下,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
亲爱的黑眼睛啊!我们只能够隔着很远的距离,用眼光来偷偷交谈,然而我打心眼里爱她。
还有日尔玛纳神父,我也很爱他……
日尔玛纳神父就是那个哲学教师。他被人看成一个怪物,学校里的人全都怕他,甚至连校长和维奥先生也不例外。他话说得很少,口气生硬、粗暴,他对我们都用“你”而不用“您”来称呼,他迈着大步走路,昂着头,黑袍子撩起来,而且像个龙骑兵似的,把他那双系扣子的鞋子的后跟踏得咚咚响。他长得又高大又结实。我一直以为他很漂亮;可是有一天,我就近望了望他,才发现这张狮子似的高贵的脸,被天花可怕地破了相。整个脸上没有一处地方不给砍过、割过和缝过,简直是一个穿着黑袍子的米拉波。
这位神父过着孤单凄凉的生活,他在被人称做老校舍的那所房子的尽头占了一间很小的卧房。除了他的两个弟弟,从来没有人到他屋里去过,他的这两个坏蛋弟弟就在我的自修班上自修,他们的学费是他供给的……晚上,穿过院子到楼上寝室里去的时候,在老校舍的破旧的、漆黑的房子里,可以看见一小点微弱的灯光还在亮着,那就是日尔玛纳神父的灯。有许多次,在早上,我下楼去上六点钟的自修课,透过茫茫的晨雾,我看见灯还点着;日尔玛纳神父没有睡觉……据说他正在写一部哲学巨著。
我呢,甚至在认识这个怪神父以前,就觉得对他很有好感。他那张可怕的,可是又很体而的脸,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吸引了我。只不过别人把他说得那么怪,说得那么粗暴,吓得我不敢接近他。然而我还是接近他了,这对我说来还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让我来谈谈当时的情况……
我应该告诉您,当时我正埋头研究哲学史……对小东西来说,这真是桩困难的工作。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想读读孔狄亚克的作品。只在你我之间说说,这个人的作品根本不值得一读;他是一个可笑的哲学家;一个值二十五苏的戒指上镶宝石用的座子足够把他的全部哲学放进去。可是您要知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对人对事都有跟一般人完全相反的看法。
我当时很想读读孔狄亚克的作品。不管花什么代价,我也得弄一本他的作品来。不幸的是,学校的图书馆里一本也没有,沙朗德的书店里也不备这个货色。我决定去找日尔玛纳神父。他的弟弟告诉我,他的卧房里藏着两千多本书;我相信我梦想得到的书一定可以在他的卧房里找到。可是这个怪人叫我害怕,只是由于我对孔狄亚克先生作品的全部爱好才值我勉强拿定主意,爬上楼到值的小屋里去。
到了门口,我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我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一个巨人的声音答应。
可怕的日尔玛纳神父倒骑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两条腿伸着,黑袍子撩起来,让人看见他结实的肌肉从黑丝袜里鼓得髙髙的。他趴在椅背上,看一本红边的对开本的大书,滋啦滋啦声音很响地抽着一根又短又小的棕色烟斗,这种烟斗就是一般人叫做“烫嘴”的那种。
“原来是你!”他对我说,眼睛仅仅从他的书上抬了一下……“你好!近来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他的斩钉截铁的口气,气氛很严肃的这间四壁摆满了书的屋子,他好像骑马似的坐着的姿势,还有他嘴里叼着的这根小烟斗,所有这一切使我很害怕。
然而我好歹还是把我来的目的说清楚了,提出要借那位著名的孔狄亚克的作品。
“孔狄亚克!你想看孔狄亚克的书!”日尔玛纳神父笑着回答我,“多么怪的念头!……难道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抽一斗烟么?那边墙上挂着根印第安人抽的长烟斗,很漂亮,你替我取下来,抽一斗吧……你一抽就知道,这比世界上所有的孔狄亚克都要好。”
我脸涨得通红,做了个手势请求他原谅。
“你不愿意吗?……随你的便,我的孩子……你的孔狄亚克的书在左边第三格上……你可以带回去;我借给你。千万不要弄坏,否则我要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我从左边第三格上取下孔狄亚克的书,正准备出去,可是神父把我叫住了。
“你在研究哲学吗?”他两眼盯着我看,对我说,“……难道你相信它不成?……谎言,亲爱的,纯粹是谎言!真想不到他们要我来做哲学教师!我倒要问问你!……教什么?零,虚无……他们还不如叫我去做星球督察长或者烟斗冒的烟的总管。啊!可怜的我!一个人常常为了生活,干些奇怪的行当……你也懂得一点,是不是?……啊!你用不着脸红。我知逍你并不幸福,我可怜的小卒子,我知道孩子们使你的日子很难过说到这儿,尔玛纳神父停了一会儿。他好像很生气,使劲在指甲上敲他的烟斗。我呢,听见这位正直的人对我的命运这样表示同情,感动极了,我把孔狄亚克的书放在眼睛前面,挡住我满眶的大颗大颗的泪珠。
神父紧接着说下去:
“哎呀!我忘了问你……你爱善良的天主吗?……应该爱他,你瞧,亲爱的,要信他,要坚定地向他祷告;否则你就永远不能摆脱困境……对付人生的大苦大难,我只知道有三种药:工作、祷告和烟斗,很短的陶土烟斗,你可得要记住……至于哲学家,不要指望他们;他们一点也不能安慰你。我是过来人,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您,神父先生。”
“现在,你走吧,你把我累坏了……你什么时候想看书,就什么时候进来拿好啦。我的房门钥匙总是插在门上面,哲学书总是放在左边第三格……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再见吧!”
说完了,他又继续看他的书,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随我走了出去。
从这一天起,全世界所有哲学家的作品都随我看了,我走进日尔玛纳神父的屋子,用不着敲门,就跟走进自己的屋子一样。经常我去的时候,神父总是在上课,所以屋子总是空的。那根小烟斗躺在桌子边上,红边的书和数不清的写满了潦草的小字的纸张中间……也有时候,日尔玛纳神父在屋里。我看见他在看书、写字、迈着大步走过来走过去。我一进门,就胆怯地说:
“神父先生,您好!”
他不回答我的次数居多……我在左边第三格取下我要的哲学家的作品,连忙就走,而他好像根本没有发觉我来了……一直到学年终了,我们没有说满二十句话;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有样什么在告诉我,我们已经是好朋友然而假期一天天近了。我们整天都可以听见乐队的学生在图画教室里练习波趣卡舞曲和进行曲,准备在授奖典礼上演奏。波尔卡舞曲使每个人听了都很快乐。晚上,在最后一堂自修课上,可以看到许多小月斑从书桌里拿出来,每个孩子在自己的月历上把刚过完的这一天划掉:“又少了一天!”院子里摆满了搭台子用的木板;有人在拍打软垫椅子,有人在抖地毯……没有人用功了,也没有人再遵守校规了。只不过,对小卒子的憎恨和开玩笑,可怕的开玩笑,一直继续到末了。
伟大的日子终于到了。到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奖是在我的院子,中年级学生的院子里发的……我现在还记得院子里花里胡哨的天篷,用白帷幔蒙起来的墙,挂满了旗子的高大的绿树,下面是乱糟糟的一片无边帽、学生帽、军帽、鸭舌帽、插着花的软帽、绣着花的髙帽、羽毛、缎带、线球、帽缨……院子尽里头,有一个很长的台子,学校的中管人坐在台子上的石榴红的丝线椅子上……嗝!这个台子,在它前面,—个人会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呀!它给了坐在上面的那些人一种多么骄傲而尊贵的气派呀!这些先生们的相貌个个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日尔玛纳神父也坐在台上,可是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台上似的。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昂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些人说话,眼睛穿过树丛,好像在看一根想象中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
在台子底下,乐队里的长号和奥斐克来号给阳先照得闪闪发光。三部分的学生挤坐在一些长凳上,学监坐在后面压队。再后面挤满了家长,二年级的教师把胳膊伸给太太们,—边嚷着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广最后还有维奥先生在人群中带着他的钥匙,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院子的那头,哗啷!哗啷!哗嘟!左边也有,右边也有,这儿也有,那儿也有,同时到处都有钥匙的声音。
典礼开始了,天气很热。天篷底下没有一丝风……有些脸色绯红的胖太太在她们插着禿鹳羽毛的帽子的影子下边睡着了,有些禿顶的先生用朱红的方巾擦着头。人脸、地毯、旗子、椅子,所有的东西都是红颜色……有三个人演讲,都得到了热烈鼓掌;可是我没有听见。那边,在二层楼的窗户里面,黑眼睛还在她的老地方做针线活儿,我整个的心都跑到她那儿去了……可怜的黑眼睛!即使在那天,戴眼镜的老太婆也不让她休息。
等到最后一班最后一名得奖的最后一个名字喊过以后,乐队开始奏起一段胜利进行曲,会就散了。会场里乱成一片。教师们从台上下来;学生们从长凳上跳过去找他们的家里人。有的人拥抱,有的人在喊:“走这儿!走这儿!”得奖学生的姊姊妹妹骄傲地带着她们的哥哥弟弟的奖品走了。绸衣裳擦着椅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小东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棵树后面,望着这些漂亮的太太小姐们过去,他是那样瘦弱,他对自己身上的那套破衣服又是感到那样害臊。
院子里渐渐空了。校长和维奥先生立在大门口,抚摸着走过去的孩子,恭恭敬敬地朝着家长们鞠着大躬。
“下学期见,下学期见!”校长笑脸迎人地说……维奥先生的钥匙充满情意地响着哗啷!哗啷!哗啷!仍旧来啊,小朋友,下学期仍旧回到我们这儿来。”
孩子们漫不经心地让他们吻过,一步就跳到台阶底下去了。
有的孩子坐上漂亮的饰有纹章的马车,他们的母亲和姊妹把大裙子理理好,让出位子来给他们坐:嗒!嗒!……车子朝着公馆拉去了!……我们又要看见我们的花园、草坪、洋槐树下面的秋千、养满各种珍禽的鸟舍、有一对天鹅的水他和晚上坐在那儿喝冰冻果汁的有栏杆的大阳台。
有的孩子爬上家常用的敞车,坐在美丽的姑娘们旁边,姑娘们裹着白头巾,嘻着嘴笑。农庄的女当家的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她在赶马车……抽鞭子,玛蒂琳!他们回到农庄里去;他们要吃抹黄油的面包片,喝麝香葡萄洒,整天地用诱鸟笛捕鸟,在芬芳的干草上打滚。
幸运的孩子们呀!他们走了,他们都离开了……啊!如果我也能离开,那有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