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学校里空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一队队的大老鼠在大白天里,就跟骑兵冲锋似的,从寝室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课桌里的墨水瓶也干了。一群群麻雀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像过节似的热闹得不得了;这呰先生把它们全城的、全教区的和全县的朋友都邀请来,从早到晚吱吱喳喳,吵得人的耳朵都聋了。

小东西在房顶底下他那间屋子里一边听着一边用功。学校照顾他,允许他暑假住在学校里。他趁着假期,拚命地研究希腊的哲学家。只不过屋子里太热,天花板太低,人给闷得透不过气来……窗户上又没有百叶窗。阳光像火似的逼进来,到处都给晒得火热。梁上的石灰裂,剥落下来……一个个大苍蝇热得都不灵活了,贴在玻璃窗上打盹……小东西打起精神来不睡觉。他的头重得跟铅似的,他的眼皮抬不起来用功吧,达尼埃尔·爱赛特!……应该重新把家建立起来……可是不行!他不能够……书上的一个个字母在他眼睛前面跳动;接着,这本书开始旋转,桌子也旋转,最后连屋子也旋转了。小东西想赶走这种很奇怪的昏昏沉沉的感觉,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他走到门口,晃了几晃,像个大铁锤似的栽倒在地上,他太需要睡觉啦。

外面,麻雀在吱吱唼喳地叫着;知了在声嘶力竭地歌唱;法国梧桐扑满尘土变成了白颜色,伸展着无数的丫枝,树皮都给太阳晒得一块一块地落下来。

小东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好像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房门,有一个很高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达尼埃尔!达尼埃尔!……”这个声音,他听得出是谁的。从前喊“雅克,你这头蠢驴!”就是这个人的声音。

敲门的声音更响了:“达尼埃尔,我的达尼埃尔,我是你爹,赶快开门。”

啊!可怕的恶梦。小东西想答应,想去开门。他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来,可是他的头太重了,他又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小东西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张洁白干净的床上,非常诧异,床的四面,围着蓝色的大帐子,因此床上显得很暗……光线很柔和,屋里很安静。除了时钟的滴答声和一把调羹在瓷碗里搅动的声音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小东西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可是他觉得人很舒服。帐子被人微微撩开。老爱赛特手上端着茶杯,俯下身子凑近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眼睛里含满泪水。小东西可以继续把他的梦做下去了。

“是您呀?爸爸?真的是您吗?”

“是我,我的达尼埃尔,是我,亲爱的孩子,是我。”

“我这是在哪儿呢?”

“在医务室的病房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了;……现在你已经好啦,不过你这趟病得可不轻……”

“可是,爸爸,您,您怎么又会到了这儿呢?请您再亲亲我!……啊!您瞧!看见您,我好像还是在做梦呢。”

老爱赛特先生亲了亲他,说:

“好啦!盖好,规矩点……医生不许你说话。”

为了不让孩子开口,这个老好人自己不停嘴地说下去。“一个星期以前,葡萄酒公司派我到塞文山区来兜一个圈儿。你想我有多么高兴;可以有机会看看我的达尼埃尔了!我到了学校……他们又是叫你,又是找你……可是达尼埃尔不见了。我让人把我领到你的屋子:钥匙在门里面……敲门,没人应。咕咚一声!我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我看见你躺在地上,发烧发得很厉害……啊!可怜的孩子,你病得可不轻呀!连着说了五天胡话!我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你……你不停地胡言乱语;你一直在谈着要重新把家建立起来。什么家?你倒是说说看!……你叫喊:‘不要钥匙!把那些钥匙从锁上拔掉!你还笑?我向你赌咒,我那时候可笑不出来。天主!你让我过了些什么样的晚上哟!……你明白不明白?维奥先生,一是维奥先生,对不对?——他想不让我睡在学校里!他把校规提出来……啊?对,校规!难道我要遵守他的校规?这个流氓以为把钥匙在我面前晃晃,我就怕他了么。哈哈,我可把他治老实啦!”

小东西听了爱赛特先生有这么胆大,浑身都抖了起来。随后他很快地就把维奥先生的钥匙忘了。“我妈呢?”他一边问,一边把胳膊伸出去,就跟他母亲在跟前,他可以摸到似的。

“你要不盖好,什么也不告诉你,”爱赛特先生用生气的语气说,“好,盖好……你妈很好,她住在巴蒂斯特舅舅家里。”“雅克呢?”

“雅克?他这头蠢驴!……我说蠢驴,你也明白,这不过是我说惯了……相反的,雅克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盖好,听见没有!……他的位子很好。他还是喜欢哭。不过他很满意。他的老板已经让他做秘书了……除了记记口授,什么也不用做……一个很令人满意的职位。”

“可怜的雅克,看起来,他注定了要记一辈子的口授小东西一边说一边开心地笑起来,爱赛特先生看见他笑也笑了,不过一边还在责备他,因为那条可恶的被子总不肯好好地盖着……

啊!幸运的病房!小东西在他的床上,在蓝色的枨子里过些多么可爱的时刻哟!……爱赛特先生不离开他一步,整天坐在他床头旁边,小东西真希望爱赛特先生永远不要走……唉!这是办不到的。葡萄酒公司需要它的推销员。他必须走了;他必须继续在塞文山区兜他的圈子……

孩子在父亲走了以后,孤零零地留在寂静无声的病房里。他只有坐在一把推到窗前的大扶手椅里,拿看书来打发日子。早上和晚上,皮肤发黄的卡萨涅太太给他送饭来。小东西喝—碗汤,蝴嗍鸡翅膀,说道太太,谢谢您!”别的什么也不说。这个女人身上有股发烧病人的酸臭味,他很讨厌她。他甚至连望都不望她一眼。

然而,有一天早上,他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跟平常一样冷淡地说了他那句“太太,谢谢您!”忽然大吃一惊地听见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达尼埃尔先生,今儿您好些了吗?”

小东西抬起头来,您猜他看见了什么?……黑眼睛,就是黑眼睛本人,面带笑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

黑眼睛告诉她的朋友说,那个皮肤发黄的女人病了,由她来服侍他。她低下头,接着又说:看见达尼埃尔先生身体复原了,她觉得非常快乐。然后她深深地鞠了个躬,退出去;临走的时候说当天晚上还要来。当天晚上,黑眼睛果然来了,·第二天早上,她也来了;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小东西高兴得神魂都颠倒啦。他感谢自己的病,感谢皮肤发黄的女人的病,感谢世界上所有的疾病;如杲没有人生病,他也许永远不会跟黑眼睛见面。

啊!幸运的病房!小东西坐在推到窗前的那把初愈病人坐的扶手椅里,过了些多么可爱的时刻啊!……早上,那双黑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边,好像有一堆金色的闪光片,给阳光照得闪闪发光;晚上,它们又射出温柔的光芒,在四周的黑暗中,好像是星光……小东西天天晚上都梦见黑眼睛,简直就没法睡觉了,天一亮,他就起来,准备迎接她:他心里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到黑眼睛来了,他又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黑眼睛看他一声不响,好像很诧异似的。她在病房里走进走出,找出许多借口,好待在病人身边。她一直盼望他下决心开口;但是这个该死的小东西还是下不了决心。

然而有几次,他鼓起全身的勇气,大着胆子开始说“小姐!”

那双黑眼睛立刻亮了,带着笑意地望着他。可是这个不幸的人看见她这样微笑,一下子就昏了,他声音抖着接下去说:“我谢谢您对我这么好。”或者说:“今儿的汤真不错广黑眼睛于是很惹人怜爱地撅了撅晡,意思是说:“怎么!就这几句!”她叹着气走了。

等她一走,小东西又感到很失望。

“啊!明天,对,明天我一定要对她说了。”

可是第二天还是跟头一天一样。

小东西到了最后,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勇气把想对黑眼睛说的话说出来,于是决定给她写信……有一天晚上,他要了墨水和纸,为了写一封重要的信,啊!一封非常重要的信……黑眼睛一定猜出了这封信是写给谁的;那双黑眼睛多么精明哟!……她赶快跑去找墨水和纸,把它们放在病人面前,然后笑着独自个儿走了。

小东西开始写信;他写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这封无法收尾的信只包含三个字,您听清楚,只不过这三个宇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三个字,他相信一定可以产生很大的效果。

现在,小心!……黑眼睛要来了……小东西非常激动;他事先把信准备好,发誓等她一进来就交给她……您想想这件事会怎么进行吧。黑眼睛走进来,她把汤和鸡放在桌子上。“您好,达尼埃尔先生!……”然后,他立刻很勇敢地对她说:

“可爱的黑眼睛,这儿有您一封信。”

不要响!……过道里有轻微的脚步声……黑眼晴来了……小东西把信拿在手里。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紧张得要命门开了……真可怕!……

黑眼睛没有来,代替她来的是老太婆,可怕的戴眼镜的老太婆。

小东西不敢问是什么缘故;可是他变得灰心丧气……为什么她不来了呢?……他焦急地等到晚上……唉!晚上黑眼睛又没有来,第二天她还是没有来,以后的几天都没有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黑眼睛给赶走了。她给送回育婴堂,她将要在育婴堂里关四年,一直关到她成年……因为黑眼睛偷了糖!……

再会吧,病房里的美好的日子!黑眼睛走了,再加上学生又回来,就更加不幸了……怎么!已经开学了……啊!暑假多么短促啊!

小东西六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下楼走到院子里,他脸色苍白,人很瘦,比以前更像个小东西了……整个学校都醍了过来,从上到下给冲洗得干干净净。走廊里有一条条的水印。维奥先生的钥匙跟以前一样凶狠地摇着。可怕的维奥先生,他趁着假期里空闲,又在他的校规里加了几条,并且还在他那串钥匙里又加了几把钥匙。小东西只有以后多加小心。

每一天都有学生来……嗒!嗒!发奖那天来过的敞车和篷车又停到门口了……有几个老学生没有来报到,可是有许多新学生代替了他们。三个组又分好了。这一年又跟去年一样,小东西要负责中年级学生的自修课。可怜的小卒子巳经在打哆嗦。不过,谁知道呢?孩子们今年也许没有以前那么坏。

开学的那天早上,教堂里举行盛大的唱经弥撒。这是圣神降临的大弥撒Veni,creator_Spirilus!这儿是校长先生,穿着他那件漂亮的黑礼服,钮子洞上别着小小的银掠榈叶。在他后面,站着的是教师,他们穿着在隆重场合穿的长袍,长袍上橘红鼬皮饰带代表科学,白鼬皮饰带代表文学。二年级教师,一个轻浮的年轻人,居然戴着一副浅色手套和一顶样式新奇的窄边软帽;维奥先生神情好像并不那么高兴。

Veni,creator_Spirius!在教堂深处,小东西跟学生们混在一起,他羡慕万分地望着威严的长袍和银棕榈叶……他什么时候才能够当上教师呢?……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把家建立起来呢?唉!在到达那一步以前,还要等多少时候,还要吃多少苦哟!Veni,creator_Spirius!小东西心里觉得很凄惨;

风琴的声音他他想哭……突然间,在祭坛的一个角落里,他发现一张好看的麻脸在朝他微笑……这微笑对小东西很有好处;他又看见了日尔玛纳神父,于是心里又充满了勇气,人也高兴起来了!Veni,creator_Spiritual在圣神降临弥撒以后的第三天,又有新的庆祝活动……这就是校长的圣名礼日……在这一天,——已经没有人伙求创世主圣神降临!”

记得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了整个学校的人带着大世的冷牛肉和利穆葡萄酒到牧场上去庆祝圣泰奥菲尔节。这一次校长也跟以往一样,只要能满足他的慷慨的本能,而不损害到学校的利益,即使让这个学校的节庆铺张一点也不在乎。天一亮,所有的学生和老师挤在几辆挂着市旗的大型游览马车上,车队跑着出发了,后面跟着两辆很大的货车,车上装着一篮篮起泡沫的瓶装葡萄酒和一筐筐食物……重要的人物和乐队坐在领头的一辆马车上。吹奥斐克来号的接到命令要吹得特别响。練子啪啪地抽,铃铛当当地响,一摞摞碟子撞着马口铁锅子……所有沙朗德的人都戴着睡帽,趴在窗口上看庆祝校长的圣名瞻礼日的队伍过去。

盛会要在牧场上举行。刚一到,大伙儿就把台布铺在草地上;看见教师先生们跟普通小学生一样坐在紫罗兰花丛间乘凉,孩子们哈哈大笑……冷肉片传来传去,酒瓶的塞子个跟着一个给拔开。一双双眼睛冒着火焰。大伙儿话都说得很多……在普遍的兴高采烈中,只有小东西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突然有人看见他脸红了……校长先生刚站起来,手上拿着一张纸,说先生们,我刚接到几行诗,是一位匿名诗人写给我的。看起来,一向是我们的平达的维奥先生,今年可遇到敌手了。虽然这几行诗有点把我捧得过高,不过我还是要请求你们允许我念给你们听听“好,好……快念……快念!……”

校长先生用他发奖时候用的那种优美的声调,开始念起来……

这是一首措词相当巧妙的颂诗,韵押得非常好听,颂扬了校长先生和所有其他的先生。对每人都献上了一朵花。甚至连戴眼镜的老太婆也没有被忘记。诗人管她叫做“食堂天使”,这个称呼非常可爱。

大伙儿拍手拍了很久。甚至有人要作者露露面。小东西站起来,脸红得跟石榴子一样。他谦恭地鞠躬。大伙儿又喝起采来。小东西成了盛会中的英雄,校长想拥抱他。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教师亲热地跟他握手。二年级的级任教师要他的诗稿,准备投到报纸上去。小东西非常快乐;这一番恭维随着利穆葡萄酒涌上了他的头,弄得他醉醺醺的,如同到了云里雾里。不过他好像听见日尔玛纳神父在低声说傻瓜!”又好像听见他的劲敌的钥匙狠狠地在哗啷哗啷响,因此略微清醒了一点。

等到这头一阵兴奋稍做平息以后,校长先生拍了拍手,叫大家安静。

“维奥,现在轮到您了!在快活的缪斯以后,轮到严肃的缪斯了。”

维奥先生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装订好的簿子,一看就知道内容很精采,他说了一番客气话,瞟了小东西一眼,开始念了起来。

雄奥先生的作品是一首牧歌,一首歌颂校规的维吉尔体的牧歌。学生梅纳尔克和学生多里拉斯轮流地你一节我一节地对答……学生梅纳尔克是一所人人遵守校规的学校里的学生;学生多里拉斯是另外一所学校里的学生,这所学校里的校规巳经等于废除了……梅纳尔克谈到严格的校规所带来的严肃的乐趣;多里拉斯谈到自由放荡所产生的不会有好结杲的快乐,最后,多里拉斯被打败了。他把比赛的奖品交到打败他的人的手里。他们俩齐声为了校规的光荣,唱了一首欢乐的歌。

诗念完了……死一般的静寂!……在念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把碟子搬到牧场的另一头去,安安静静地吃他们的馅饼,离着学生悔纳尔克和学生多里拉斯很远,很远。维奥先生从他的位子上带着苦笑望着他们……教师们总算支持到底,但是没有一位有勇气拍手……不幸的维奥先生!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败绩……校长还打算安慰安慰他:“题材是枯燥的,各位先生,不过诗人写得很成功。”

“我倒觉得很美,”小东西厚着脸皮说。他的胜利已经叫他感到害怕了。

胆小也是白胆小!维奥先生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安慰。他鞠了一个躬,没有回答,脸上还留着那副苦笑……他一整天都留着那副苦笑;到了晚上回去的时候,在学生的歌声和乐队的走调的乐曲声中,在敵蓬游览车行驶在已经人睡的城市的石子路的辘辘声中,小东西听见了就在他旁边的敌人的那串钥匙不怀好意地在黑暗中响着哗啷!哗啷!哗啷!诗人先生,您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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