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不坏;坏的是另外一批。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也非常喜欢他们,因为他们身上还没有学校气,从他们的眼睛可以把他们心里想的都看出来。

我从来不处罚他们,处罚有什么用呢?是不是有人处罚天上的鸟儿呢?……他们叽叽喳喳声音太高的时候,我只要叫一声“安静广就行了。我的这群小鸟儿立刻就会一声不响,至少也可以维持五分钟。

上自修课的学生最大的十一岁。十一岁,您想想看!可是大胖子塞里埃尔竟夸口说用棍子教育他们。

我呢,我不用棍子教育他们,我尽量待他们好,仅此而巳。

有时候,他们很乖,我就跟他们讲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多么快乐呀!大伙儿很快很快地就把练习簿合起来,把书也合起来;墨水瓶、尺子、铅笔盒,乱七八糟地往课桌的抽屉里一扔;然后他们交叉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眼睛睁得老大地听着=我为他们编了五六个有趣的小故事:《一只初出茅庐的知了》、《兔子让的灾难》,等等。那时候,跟现在一样,拉封丹是我在文学生漼中最崇拜的圣人。我的故事只是借用他的寓言,再把我自己的经历加进去罢了。故事里总是有一只像小东西那样被逼得出外谋生的、可怜的蟋蟀;总是有些像爱赛特(雅克)那样一边哭一边糊硬纸板的瓢虫。这些故事,我的低年级学生非常喜欢听,就说我自己吧,也非常喜欢。不幸的是维奥先生不赞成别人这样消遣。

每个虽期,这个可怕的拿着钥匙的人在学校里总要巡査三四次,看看是不是每一件事都合校规……有一天,他来到们的自修室,正好兔子让的故事讲到最动人的时候。看见维奥先生走进来,整个自修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低年级学生们惊慌失措,面面相觑。讲故事的人也突然闭上嘴。兔子让愣住了,一只脚还髙髙地翘着,两只大耳朵受了惊吓竖了起来。

笑容满面的维奥先生站在我的讲台前面,诧异地望着一张张空课桌,望了好半天。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钥匙疯了似的摇着哗啷!哗啷!哗啷!你们这些鬼东西,竟不做功课我一边哆嗦,一边还想平息平息这串可怕的钥匙的怒火。“这些先生最近几天做功课做得太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讲个小故事奖励奖励他们。”

维奥先生没有答理我。他笑着鞠了个躬,又把他的钥匙摇了最后一次,然后就出去了。

当天下午四点钟,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朝我走过来,仍然带着笑容,仍然一声不响,他把一本翻开的校规递给我,在翻开的第十二页上有:“学监对学生的职责。”

我明白了我不应该再讲故事,从此我也就不再讲了。一连有好几天,我的低年级学生觉得很愁闷。兔子让没有了,我不能再讲给他们听,心里也非常难过。您要知道,那些孩子,我多么爱他们哟!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学校划分成不同的三个组:高年级组,中年级组,低年级组;每一组都有自己的院子、寝室和自修室。我的低年级学生因此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当时我好像有三十五个孩子。

除了他们,我没有一个朋友。维奥先生尽管冲着我微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挽着我的胳膊,在校规方面给了我很多忠告,也没有用处;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可能喜欢他;他的钥匙叫我太害怕了。校长呢,我从来就见不到他。教师们看不起小东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至于我那些同事呢,因为维奥先生表面上看起来很关切我,所以他们都跟我疏远了。还有,从那次我把自己介绍给那些士官以后,一直就再没有到巴尔贝特咖啡馆去过,这是那些好人们不能原谅的。

一直到门房卡萨涅和剑术教师罗歇,没有一个人不反对我。尤其是剑术教师,他好像恨我恨得要命。每逢我在他身旁走过,他就恶狠狠地捻着小胡子,大眼睛骨碌碌地直转,就跟他想砍死一百个阿拉伯人似的。有一次他一边望着我,一‘边髙声跟卡萨涅说,他不喜欢当奸细的。卡萨涅没有回答;可是我从他的态度上一看就知道,他也不喜欢当奸细的……当奸细的是哪些人呢?……我考虑了很久。

尽管大伙儿都对我有反感,我还是勇敢地照着自己的主意做下去。中年级的学监和我同住在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在四层楼上,房顶底下。学生上课的时候,我就躲在那儿。因为我的同事把他的时间都花在巴尔贝特咖啡馆里,所以这间屋子就属于我了;这是我的屋子,我的家。

我一回去,就连忙把房门锁了又锁,我把我的箱子——我的屋里里没有椅子——到一张尽是墨水迹和刀痕的旧写字台跟前,把我所有的书都摊开,开始用起功来!……

那时候正是春天……我抬起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和园子里已经长满了叶子的大树。外面静悄悄的。时不时可以听到一个学生的单调的背书声,教师生气的吆喝声和麻雀在树叶丛中打架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回复到寂静中,整个学校就跟睡着了似的。

小东西却没有睡着。他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如果这样也算睡觉,那真是一种可敬的睡法。原来他在用功,不停地用功,他拚命地往脑袋里塞希腊文和拉丁文,把脑子都快塞爆了。

有时候,他正学着这些枯燥的东西,有一个神秘的手指在敲门。

“谁呀?”

“是我,缪斯,你的老朋友、红练习簿里的女人,小东西,赶快给我开门吧。”

可是小东西却不去开门。老实说,来的真是缪斯!

见鬼去吧,红练习簿!现在最重要的是多做几篇把法文翻译成希腊文的练习,通过学士学位的考试,被任命为教师,尽可能快地替爱赛特家重新建立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家庭。为了自己的家用功的这个念头,给了我很大的勇气,使我觉得生活也好过得多了。就连我的屋子也美丽起来……啊!顶楼,亲爱的顶楼,我在你的四堵墙壁中间度过了一些多么美好的时刻哟!我多么用功哟!我觉得自己有多么勇敢哟!……·”

如果说我有些好时刻,那么我也有坏时刻。每个星期有两次,星期日和星期四,我要领着孩子们去散步。这种散步对我说来,简直是一种苦刑。

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牧场”,那是一片很宽闕的草地,好像一块地毯似的伸展在山脚下,离城有半法里远。几株很粗大的栗子树,三四家漆成黄色的小酒店股在绿草地中间流过的湍急的泉水,使得那块地方显得很可爱,很好看……三个自修班的学生各管各去;但是一到那儿,三班学生就都聚在一起,由一个学监看管,而这个学监总是我。我的两个同事被一些高年级学生请到邻近的酒店里去了,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请我,所以我总是留下来管学生……在这风景美丽的地方,管学生真是一份苦差事!

躺在栗子树荫下的青草地上,陶醉在欧百里香的香气里,听着细小的泉水歌唱,那该有多么好!……可是我反而要管孩子,要叫嚷,要处罚……整个学校都交给我了。这真可怕……可是最可怕的还不是在牧场上看管学生,最可怕的是带着我的那一组人,低年级学生,在城里面经过其余两组学生一个跟着一个步伐非常整齐,而且把脚后跟踏得跟老兵一样响!这样一来就显得很有纪律,好像有人在打鼓似的。我的低年级学生呢,他们一点也不能理解这种美好的事情。他们没有队形,互相牵着手,一路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徒然地向他们叫喊:“保持你们的距离丨”他们不了解我的意思,队形反而越走越不整齐了。

我对我的队伍领头的学生还相当满意。我挑的都是最高大的、最认真的穿着制服的学生;可是在尾巴上,多么乱!多么没有秩序呀!一群小疯子,头发乱蓬蓬,手肮里肮脏,短裤又破又烂!我简直不敢看他们。

“Desinit_in_piscem,”笑容满面的维奥先生这么对我说,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说句把俏皮话。事实上我的队伍的尾巴也的确是一副惨相。

带着这么一队人出现在沙朗德街上,尤其是星期日,您能够了解我有多么灰心绝望!钟声齐鸣,街上熙熙攘攘。我们遇到去做晚祷的女寄宿学校的学生,戴着粉红色软帽的女帽商,穿着珠灰色裤子的漂亮男人。我必须穿看一身破衣服,带着这一队可笑的学生,在所有这些人中间穿过。多么丢脸哟!……

在我每星期两次带着穿过城里的那些头发乱蓬蓬的小鬼当中,有一个包午饭的走读生,他的丑陋的相貌和破烂的衣服尤其叫我伤心。

您想想看,一个很可怕的小矮子,矮得让人觉得可笑;除了矮,他还丑,航脏,头发不梳,穿的也不好,身上有一股臭水沟里的气味。再加上一双瘸得吓人的腿,他真是什么也不缺了。

大学里的注册簿上将来决不会有这样一个学生,如果可以把这种人称作学生的话,这简直是学校的耻辱。

我非常讨厌他;逢到散步的日子,看见他像只小鸭子,一摇一摆地走在队伍的尾巴上,我真恨不得狠狠用靴子踢像几下,为了我这一组人的荣誉,把他赶出去。

蹦蹦,我们管他叫蹦蹦,因为他的步伐再不合规矩也没有了,蹦蹦决不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从他的态度上,从他的谈吐上,尤其是从他在当地交的那些好朋友上,很容易看得出来。

沙朗德的所有穷孩子都是他的朋友。

多亏蹦蹦,我们出去的时候,后面总跟着一大群淘气孩子,他们在我们后面侧翻筋斗,喊蹦蹦的名字,用手指头指他,朝他扔栗子壳,想出各式各样的花样来逗弄他。我的低年级学生觉得非常有趣,可是我,我笑不出来,我每个星期都要向校长写一份报告,详细报告学生騸蹦的情况,以及因为他而引起的很多次的混乱。

不幸得很,我的一份份报告都没有得到答复,我不得不一直陪着这位蹦蹦先生在街上走,而且他越来越脏,越来越癀了。

有一个星期日,一个正赶上节期的星期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又来跟我一起去散步,他那副打扮,真把我们大伙儿都吓坏了。您就是做梦也不会梦见像这样的打扮。漆黑的手,没有鞋带的鞋子,头发里都是烂泥,一条裤子破得几乎不能再叫裤子了……真是个怪物。

最可笑的是,那一天他给送到我这儿来以前,显然已经有人把他打扮得很漂亮呢。他的头梳得比平常光,因为用了油,头发硬挺挺的;他的领带,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是由他母亲亲自给他打的。可是在到学校以前需要经过多少条小水沟啊!

每一条水沟都滚下去过。

我看见他排进队伍,跟别的学生站在一起。他很平静,就跟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做笑着,可是我突然觉得又恨乂气。

我冲着他嚷道给我滚!”

蹦蹦以为我是在开玩笑,继续做笑着。那一天,他还自以为很美呢!

我接着又冲着他嚷道广给我滚!给我滚!”他伤心而且顺从地望着我,露出哀求的眼光;可是我不答应,这时候队伍走动了,把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留在街中心。

我以为这样一来,这一整天总可以把他摆脱开了。谁知在出城的时候,从我后面的队伍里传来笑声和低语声,使我回过头去。

在我们后面,隔着四五步远,蹦蹦神情严肃地跟着我们散步来了。

“快步走!”我对领头的两个学生说。

学生们明白我是想戏弄那个瘸子,整组的学生一个跟着一个很快地跑起来。

大伙儿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蹦蹦是不是能够跟得上。看见他落得很远,像拳头那么大小,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卖糕饼和柠檬水的小贩中间拚命奔跑,大伙儿都笑起来了。

这个小疯子差不多跟我们同时到达了牧场。只不过他累得脸都发白了,拖着腿走路的样子也真可怜。

我的心被感动了,我的残酷行为使我感到惭愧,我口气很温和地把他叫到跟前来。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方格小罩衫,跟小东西在里昂学校里穿的那件一样我立刻就认出那件罩衫,我心里对自己说:“卑鄙的东西,你不苒臊吗?你这样折磨取乐的,就是你自己,就是小东西呀。”我的心里充满了眼泪,我开始真心实意地爱上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孩蹦蹦因为腿痛坐在地上。我坐在他旁边。我跟他聊天……我给他买了个橘子……我恨不得替他洗洗脚。

从那天起,蹦蹦变成我的朋友。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动人的事情……

他是一个钉马掌的铁匠的儿子,这个铁匠到处都听人夸说上学的好处,可怜的人!省吃俭用把他的孩子送到学校来做包午饭的走读生。可是,唉,蹦蹦天生的不是进学校的料,他在学校里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他进学校的头一天,他们就给他一张初学写字的人划直杠的宇样,并且对他说划直杠!”一年了,蹦蹦还在划直杠。老天,什么样的直杠哟!……又弯又邋遢,缺胳膊少腿,蹦蹦的直杠!……

没有人管他。他又不固定上哪一班;平常他只要看见哪间教室的门开着,他就走进哪间教室。有一天,别人看见他在哲学课上划直杠……蹦蹦真是个滑稽的学生!

我有时候在自修室里看见他,趴在纸上,腰都快弯成了两截,流着汗,喘着气,舌头伸出来,两只手握着羽笔,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就跟他要把桌子戳通似的……每划一根直杠,他蘸一蘸墨水,等到一行划完了,他舌头缩回去,一边搓着手,~边歇口气。

自从我们做朋友以后,蹦圈更加用功了……

他每划完一张,就连手带脚地爬到我的讲台上来,一声不响地把他的杰作放在我的面前。

我亲热地轻轻拍拍他,并且对他说划得很好!”其实他划得很难看,只是我不愿意使他灰心罢了。

事实上直杠渐渐地越划越直,羽笔也很少漏墨水,本子上的墨水迹也减少了……我想也许我能够教给他一点什么;可惜,命运把我们分开了。中年级学生的学监离开学校了。因为这一个学年巳经快要结束,所以校长不愿意再重新聘请一位新学监。一个开始长胡子的修辞班学生派来管低年级学生,我呢,调去负责中年级学生的自修了。

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一场滔天大祸。

首先那些中年级学生就叫我害怕。在到牧场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经见到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想到我要跟他们经常生活在一起,我的心都抽紧啦。

其次我还得离开我的低年级学生,我如此喜欢那些亲爱的低年级学生……开始长胡子的修辞班学生会怎么对付他们呢?……蹦蹦会变成怎么样呢?我真要难过死了。

我的低年级学生看见我要走,心里也很难过。我最后一次给他们上自修课的那一天,钟声一响,那情景真动人……他们每个人都想拥抱我。有几个,我可以向您保证,甚至还找了搜好听的话来对我说。

蹦蹦呢?……

蹦蹦没有开口。不过在我临出去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脸涨得通红,神色庄严地把一本很漂亮的划满直杠的练习簿交到我的手里,这些直杠是他专为我划的。

可怜的蹦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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