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朗德是塞文山区的一个小城,建筑在一条很狭的山谷里,四面都被髙墙似的山紧紧围着;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像个供炉,北风刮起来的时候,又像个冰窖……

我到的那天晚上,打早上就刮起的北风正刮得起劲;虽然春天已经到了,可是高高坐在公共马车顶层上的小东西,在进城的时候,却觉得冷得钻心。

一条条的街,黑漆漆的,十分冷清……校场上,有几个人在等车子,他们在灯光不很明亮的售票房前溜达着。

我从顶层上下来,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立刻让人杷我领到学校去。我急着要就职。

学校离校场并不远;替我搬箱子的那个人领着我,穿过两二条静悄悄的大街以后,在一所很大的房子前面停下来,这所房子死气沉沉,好像多少年前就已经没有人住似的。

“就是这儿他说,一边举起门上的大门槌……

门槌打在门上,一下一下很沉重……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我在阴暗的门廊下等了一会儿。那个人把箱子放在地上,我把钱付给他,他很快地走了……他一走出去,那扇非常大的门又慢慢地慢慢地关上……过了一会儿以后,有一个睡眼惺忪的门房,提着一盏很大的提灯,走到我跟前。

“您准足一个新学生吧?”他对我说,好像还没有睡醒。

他把我当成一个学生了……

“我不是学生,我是到这儿来做学监的;请您领我去见校门房好像吃了一惊;他稍微掀了掀他的鸭舌帽,并且邀我先到他屋里太待一会儿,因为这会儿校长跟孩子们在教堂里=等晚祷一做完,就可以领我到校长那儿去。

在他的屋里,有几个人刚吃完晚饭。一个个子高髙的漂亮年轻人,蓄着金黄色小胡子,正在品着一杯烧酒,他旁边是一个又矮又瘦、带病容的女人,脸色黄得像木瓜,一条褪了色的围巾一直裹到耳朵上。

“卡萨涅先生,是谁呀?”蓄小胡子的人问道。

“是新来的学监门房一边指着我,一边回答……“这位先生长得这么矮,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学生呢。”

“确实如此,”蓄小胡子的那个人说,他打酒杯上瞅着我,“我们这儿有些学生比这位先生高,甚至年纪也比他大……譬如说,维永家的那个老大“还有克鲁扎,”门房接着说。

“还有苏贝罗尔……”女的说。

说到这儿,他们鼻子杵在他们的劣质烧酒里,一边瞟我,一边低声交谈……外边,北风呼呼地刮着,我还听见了学生们在教堂里背诵连祷文的嚷嚷声。

突然有一口钟敲响了;门厅里响起了一大片脚步声。“祷告结束啦,”卡萨涅先生站起来对我说咱们上楼去见校长。

他提起他的提灯;我跟着他走出去。

这所学校我觉着非常大……有长得不得了的走廊,有高大的门廊,有很宽很宽的楼梯,楼梯上还有熟铁的栏杆……可是这一切都很旧,很黑,像烟熏过一样·门房告诉我,在一七八九年以前,这座房子是一所海军学校,收过的学生多达八百人,而且都是大贵族的子弟。

他把这贱可贵的材料讲给我听,等到我们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口,他也正好讲完……卡萨涅先生轻轻推开一扇覆有软垫的双层,在护墙板上敲了两下。

有一个声音回答广请进!”我们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宽大的办公室,墙上是绿色的糊墙纸。在尽里边,校长正坐在一张长桌子跟前,一盏灯的灯罩完全放下来了,他在很暗的灯光下而写字。

“校长先生,”门房把我推到他前而,说,“接替塞里埃尔先生的新学监来了。”

“很好,”校长随口答应,仍旧在写他的字。

门房鞠个躬,走了出去。我留下来,站在屋子中央,用手指卷弄着我的帽子。

校长写完了,朝我转过身来,我能够很仔细地观察他那张脸。他的脸瘦小、苍白,两只冷冰冰、看不出颜色的眼睛非常亮。可是他呢,为了要把我看得更请楚,于是把灯罩升高,并且戴上了夹鼻眼镜。

“哎呀,还是一个小孩子嘛广他从扶手椅上跳了起来,嚷道,“我要个小孩子来千什么呀!”

这一下子可把小东西吓坏了;他已经想象到自己流落街头,……他仅仅有力量结结巴巴地说了两三句话,把身上带着的介绍信交给校长。

校长接过信去,看了又看,折起来,又重新打开看,最后才对我说,虽然我年纪太轻叫他担心,可是看在学区主任特别保荐的份上,看在我的家庭声誉好的份上,他同意录用我。他接着滔滔不绝地讲到我的新职务有多么重要;可是我已经不在听他了。对我说来,只要我没有被人赶走就行了……我没有被人赶走,我高兴,而我高兴得快发疯了。我恨不得校长先生冇一千只手,我要把他的一千只手都吻到。

正在我情绪非常激动的时候,突然间传来一种铁器发出来的响声。我立刻转过身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个子很高,蓄着红颊髯的人,他刚不声不响地走进办公室。他是训育主任,他的头,像EcceHomo似的,歪在肩膀上。他带着最温和的微笑望着我,一边还晃着一串挂在食指上的大小不同的钥匙。微笑虽然使我对他产生好感,可是钥匙晃起来,声音实在吓人,哗啷!哗啷!哗啷!我听了非常害怕。

“维奧先生校长说,“这就是来接替塞里埃尔先生的那一位。”

维奥先生鞠了个躬,朝我微微一笑,世界再没有比他的微笑更温和的了。相反的,他的钥匙却含着讥讽和恶意地晃动着,听起来好像在说这个小家伙,来接替塞里埃尔先生!得了吧!得了吧!”

校长跟我一样明白钥匙刚才说的是什么,他叹了口气,接着乂说:“我也知道,失掉塞里埃尔先生,是我们的一个几乎无法弥补的损失(这当儿钥匙真的发出一声呜咽声……);可是我相信,只要维奥先生愿意特别照顾这位新来的学监,把教学上的宝贵见解告诉他,那么学校的秩序和纪律,就决不会因为塞里埃尔先生的离开而受到太大的影响维奥先生总是那样微笑,总是那么温和,他回答说,他非常欢迎我,并且很乐意指点我帮助我;可是钥匙并不欢迎我。您倒是应该听听它们怎样发疯似的摇得哗啷哗啷响小鬼,你要是动一动,当心!”

“爱赛特先生,”校长临了说,“您可以走,今天晚上,您还得在旅馆里住一夜……明天八点钟请到这儿来……好了……”

他很威严地做了个手势要我出去。

维奥先生比刚才笑得更温和了,他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可是,在离开我以前,他塞了一个小本子在我的手里。

“这就是本校的校规他对我说请您看看,再好好想。”

接着他把门开开,等我一出去,他便把门又关上,一边还摇着他的钥匙……哗啷!哗啷!哗啷!

这两位先生忘了拿灯来给我照路……我在一条条漆黑的、宽大的走廊里乱走了一阵子,我用手摸着墙,想找到我来的路。偶尔有一点月光从很高的窗子的栅栏间照进来,帮助我定方向。突然间在黑暗的走廊里,出现了一点亮光,而且朝我这个方向过来……我又走了几步;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到了我跟前,在我身边经过,然后越来越远,终于不见了。这就跟一个幻象一样;但是,不管它过去得多么快,我还是能够把最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

您想想看,是两个女人,不,两个影子……一个上了年纪、满脸皱纹、又干又瘪、腰弯得差不多快成了两截,戴着一副很大很大的眼镜,遮住了上半个脸。另外一个年纪很轻,身材苗条,跟所有的幽灵一样略微有点细长,可是她有一双一般幽灵所没有的,又大又黑的眼睛,而且是如此的黑,如此的黑……上了年纪的那个端着一盏小铜灯;黑眼睛的那个什么也没有拿……两个影子在我身边静悄悄地一下子就过去了,她们并没有看我。她们虽然已经消失了很久,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觉得又惊又喜。

我继续摸索着往前走,但是我的心评怦地跳得非常快,在我前面的黑暗中,我仿佛总看见那个可怕的戴眼镜的老太婆在黑眼睛的旁边走着……

然而,我还得找一个住的地方过夜;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幸好,我碰见的那个蓄小胡子的人,他在门房的屋门口抽烟斗,他立刻来帮助我,提议领我到一家很好的,但是一点也不贵的小旅馆去,在这家小旅馆里我可以像一个王子似的受到招待。您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乐意地接受了。

这个蓄小胡子的人,外表看起来很和善;在路上,我知道了他叫罗歌,在沙朗德学校教跳舞、骑马、剑术和体操,他曾经在非洲轻骑兵部队服役过很长一段时期。这一点使我对他这个人发生了好感。孩子们总是容易喜欢当兵的。我们在旅馆门口握了很多次手,而且正式约定做好朋友,然后才分开。

现在,亲爱的读者,还剩下一件我应该向您承认的事。

等到小东西独自一个人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面对着那张陌生的、普普通通的、旅馆里的床,远离他心爱的那些人,他的心碎了;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哭得像个孩子。生活现在叫他害怕;他觉得自己在生活前面,显得很软弱,很无能。他哭啊哭的……突然,他家里人的影子在泪水中间,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见房子空了,一家人分散了,母亲在东,父亲在西……房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小东西这时候忘了他自己的苦恼,一心一意只想到全家人的灾难了,他下了一个很大很好的决心;他决心重新恢复爱赛特的家,而且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这个家重新建立起来。随后,他因为找到了他生活的这个崇髙的目的,感到很骄傲,他抹掉一个男子汉,一个重整家业的人所不应该有的泪水,为了要了解他的新工作,一分钟也不耽搁,连忙读起维奥先生的校规来了。

这份校规是作者维奥先生怀着激情亲手抄的,是一篇真正的论著,很有系统地分成三部分:

一、学监对上级的职责;

二、学监对同事的职责;

三、学监对学生的职责。

所有的情况,从打破一块玻璃一直到自修时两只手同时举起来为止,这里面都考虑到了;所有学监生活中的细节,从薪水的数目起一直到每餐有权喝半瓶葡萄酒为止,这里面都规定好了。

校规的后面有一篇辞句动人的文章,论到校规本身的效用;可是小东西尽管对维奥先生的作品很尊敬,还是没法把它读完,面且正好看到这篇论文最精彩的地方,他就睡着了……

那一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数不清的怪梦缠着我……有时候梦到维奥先生的可怕的钥匙,好像又听见了钥匙的声音:哗唓!哗啷!哗啷!或者梦到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她坐到我的床头上来,一下子就把我吓醒了;有时候还梦到了那双黑眼睛,——啊!那双眼睛多么黑!——那双黑眼睛在我的床脚边,很奇怪地一个劲儿盯着我瞧……

第二天八点钟,我到了学校。维奥先生站在校门口,手上拿着他那串钥匙,正在看着走读生进校。他露出最温和的笑容来迎接我。

“请在门廊底下等一等,”他对我说,“等学生都进校以后,我就把您介绍给您的同事们我在门廊底下等着,走过来走过去,朝着那些赶来上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教书先生们必恭必敬地鞠躬。这些先生中只有一位回了我的礼;他是神父,教哲学,“一个怪物”,维奥先生对我这么说……我当时就爱上了这个怪物。

钟声响了。教室里都坐得满满的……四五个二十五岁到二十岁的髙大的年轻人,穿得都很整脚,相貌也很平常,他们跳跳蹦蹦地跑过来,看见了维奥先生就一声不响地站住了。

“各位先生训育主任指着我对他们说,“这位是你们的新同事,达尼埃尔·爱赛特先生。”

他说完以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走了,他一直笑着,一直头歪在肩膀上,一·直晃着他那串可怕的钥匙。

我的同事们和我,一声不响地互相望了一会儿。

他们中间最高最胖的一个先开口;他是塞里埃尔先生,有名的塞里埃尔先生,我就是来接替他的。

“见鬼!”他很高兴地大声说,“这正是所谓的:学监旧的去了新的来,可是一个跟一个不相同。”

他这句话是在影射我们俩身材有极大的悬殊。大伙儿都笑得很厉害,很厉害,而头一个笑的是我。可是我得告诉您,那当儿,小东西只要他能够长高几寸,即使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也情愿。

“不要紧,”大胖子塞里埃尔把手伸给我,接下去说,“咱们虽然生来不是用一把尺子量的,但是还是可以一同去灌几瓶酒。新同事,跟我们一块儿来吧……我请客,在巴尔贝特咖啡馆里喝一杯潘趣酒,来跟大伙儿告别;我希望您也参加,……在碰杯的时候,咱们就可以认识认识啦他连回答的时间都不给我,挟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出左了。

我的新同事们把我领去的巴尔贝特咖啡馆,就在校场上,进进出出的都是当地驻防部队中的士官。一走进去,最让人感到触目的,就是挂衣钩上挂着那么多的军帽和皮带……

那一天,塞里埃尔的离开和他的告别潘趣酒把里里外外的客人都吸引住了……我们一到,塞里埃尔就把我介绍给那些士官,他们非常亲热地招待我。可是,说句老实话,小东西的来临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我很快就给人家忘了,我怯懦地躲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等到酒杯都斟满,大胖子塞里埃尔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他已经把外套脱掉,用牙咬着一根很长的陶土烟斗,烟斗上有他的名字,名字是用瓷质的字母嵌上的。在巴尔贝特咖啡馆里,所有的学监都有一根这样的烟斗。

“我说!同事的,”大胖子塞里埃尔对我说,“您看见了干这行也有快乐的时候……总而言之,您一开始就到沙朗德来,总算您的运气好,首先,巴尔贝特咖啡馆的苦艾酒好极了;其次,在那边的那个盒子里,您也不会觉得太坏。”

那个盒子,指的是学校。

“将来上您的自修课的低年级的学生,都是用棍子才能管得好的孩子。您应该看看我是怎么管他们的!校长不是个坏人;同事们也都是些很好的年轻人;只有那个老太婆和老维“哪一个老太婆?”我一边问,一边直哆嗦。

“啊!您很快就会认识她的。不分昼夜,您随时都可以遇见她戴着一副很大的眼镜在学校里荡来荡去,……她是校长的一个姑母,她在学校里管总务。啊!这个坏老婆子!要是咱们将来没有饿死,别人可不能怪她没有尽力量从塞里埃尔这一番形容里,我知道他说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了。有十来次,我差点儿没有打断我的同事的话,问问他:“还有那个黑眼睛是谁呢?”可是我不敢问。在巴尔贝特咖啡馆里谈黑眼睛!……

这当儿,潘趣酒传过来传过去,空了的杯子又掛满了,斟满了的杯子又空了;你敬我酒,我敬你酒;喊的喊,叫的叫;许多打台球的球杆在空中挥动着,有人在推挤,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说俏皮话,还有人在说悄悄话……

渐渐地小东西胆子也大起来了。他离开他待着的那个角落,在咖啡馆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酒杯高声说话。

这时候,那些士官都成了他的朋友;他老着脸对他们中间的一位说,他家非常有钱,因为他年纪轻,干了些荒唐事,所以给家里赶出来;他为了解决生活问题才当学监的,不过他不打算在学校里待多久……您也明白,家里这么有钱!……

啊!在里昂的那些人要是听见他说的,会怎么想呢?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巴尔贝特咖啡馆的那些人,知道我是一个不守本分的富家子弟,是一个淘气鬼,是一个坏蛋,决不是像他们相信的,是一个被贫困罚来教书的穷孩子,所有的人都对我另眼看待了。年纪最大的那些士官不嫌弃地来跟我说话;甚至在临走的时候,我头天晚上新结交的朋友,那位剑术教师罗歇还站起身来,为达尼埃尔·爱赛特干杯。您想想看,小东西这时候有多么骄傲。

为达尼埃尔·爱赛特干杯,便是要离开的表示。这时候已经是十点差一刻了,也就是说,是应该回到学校去的时刻了。

拿钥匙的人在校门口等着我们。

“塞里埃尔先生,”他对我的胖同事说,我的这位胖同事已经给告别的潘趣酒灌得走路都走不稳了;“您最后一次把您的学生领到自修室去;等他们进去以后,校长先生和我立刻就来安排新学监。”

果然在几分钟以后,校长、维奥先生和新学监严肃地走进自修室。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校长用一段稍微有点长,但是非常庄严的演说,把我介绍给学生;然后他退了出去,后面跟着给告别的潘趣酒灌得越来越迷糊的大胖子塞里埃尔维奥先生留在最后。他没有发表演说,但是他的钥匙,哗啷!哗啷!哗啷!在替他说了,说得那么可怕,哗啷!哗啷!哗啤!说得那么凶狠,所有的头都藏在斜面课桌的桌面下面,甚至连新学监也吓得定不下心来。

等到这串可怕的钥匙出去以后,有许多调皮的脸立刻从课桌后面伸出来,所有的鹅毛笔都举到嘴边,所有带着嘲弄和受惊表情的、闪闪发光的小眼睛都盯着我;同时一片悄悄说话的声音从这张桌子传到那张桌子。

我心里有点发惊,慢慢地一级一级爬上我的讲台。我尽力露出凶狠的目光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我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提高嗓门叫道:

“好好念书,先生们,好好念书。”

小东西开始上第一堂自修课的情形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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