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20岁时住在美惠街的顶楼里。美惠街是一条崎岖的小街道,它沿着圣维克多小山岗下来,在植物园的后面。
这里的房子都不高,为了不在破旧的楼梯上滑倒,我借助一根绳子爬过两层楼,在一片漆黑之中走进我的陋室。房间又大又冷,家徒四壁,光线暗淡,象地下室一样。不过在我的内心怀着希望的日子里,在这种阴暗之中也会感到有明亮的阳光。
接着就会从隔壁的顶楼里传来女孩子的笑声,那里住着一家人:父亲、母亲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
父亲长得模样消瘦,两个尖尖的肩膀斜扛着脑袋。瘦削的脸黄黄的,黑色的大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毛下面。这个人在凄凉的神色中保持着一种和善而胆怯的微笑,可以说他是个50岁的大孩子,会象姑娘那样发窘和脸红。他专门找阴暗的地方,象一个被特赦的苦役犯一样卑微地沿着墙壁溜开。
打过几次招呼之后,他就成了我的朋友。我喜欢这张奇特的、充满纯朴而又惶惑不安的面孔。渐渐地我们开始互相握手了。
◎二
六个月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我的邻居雅克一家人靠什么职业谋生。他很少说话。纯粹是出于关心,我问过他的妻子两三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词,尴尬的结结巴巴的搪塞。
有一天——前一天下了雨,所以我心里很痛苦——我下来到了地狱大街,看到有一个在巴黎被人看不起的力工向我走来,这个男子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系着白领带,腋下夹着一个死婴的小棺材。
他低着头向前走,心不在焉地夹着这件不重的东西,用脚踢着路上的鹅卵石。上午街上空荡荡的,我希望这幕凄惨的景象快点过去。听到我的脚步声,男人抬起头来,立即又转了过去,但是太迟了:我认出了他。我的邻居雅克是个埋葬尸体的人。
我看着他羞愧满面地离去,后悔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他走远了,头垂得更低,大概在想不可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和我握手了。
◎三
第二天,我在楼梯上碰到他。他胆怯地缩在墙边,自惭形秽,卑微地拉平衬衣上的皱褶,以免使它碰到我的衣服。他呆在那儿,额头倾斜,我看得见他头发灰白的可怜的脑袋在激动地战栗。
我停下来,盯着他的面孔。我向他大方地伸出手去。
他抬起头来,犹豫片刻,也盯着我的面孔。我看到他的大眼睛激动不安,黄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然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陪我进了我的顶楼,终于开始说话了。
“您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他对我说,“您的握手刚刚使我忘记了许多恶意的目光。”
于是他坐了下来,向我忏悔。他承认在干这一行之前,也和别人一样,碰到埋葬尸体的人便感到不舒服。但是从他干这一行之后,在长时间的步行中,在送殡行列的沉默之中,他都思考过这些问题,并且对他路过时引起的反感和恐惧感到惊讶。
那时候我才20岁,连一个刽子手都会去拥抱。我陷入了哲学思考,想向我的邻居雅克证明他干的活是神圣的。但是他耸了耸尖尖的肩膀,默默地搓了搓手,用缓慢而又尴尬的声音又说了起来:
“您看得见,先生,我对本区的流言蜚语和路人的恶意目光都不大在乎,只要我的妻子和女儿有面包就行了。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担心。我一想起来夜里就睡不着。我们,我的妻子和我都老了,不会再感到羞愧。可是姑娘们都想出人头地。我可怜的玛尔特今后会为我脸红。她五岁时见过我的一个同事,她哭得要命。害怕得不得了,以致到现在我都不敢在她面前穿上黑外套。我一直在楼梯上换衣服。”
我同情我的邻居雅克,请他把衣服放在我的房间里,需要时再来穿上,以免受凉。他万分小心地把他那套阴森的旧衣服拿到我这里。从这一天开始,我看着他有规律地早出晚归,在我顶楼的一个角落里把衣服换掉。
◎四
我有一个旧箱子,木头被虫蛀出了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