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莱特6月24日
我羞愧地承认我擅离了职守。天气是如此热,巴黎是如此丑,还有大太阳在屋前投下耀眼的亮光,我只得胆怯地跑到十来里以外的地方。这样我就来到了蒂莱特,我本该在这时沿着大城市的人行道闲逛,倾听圣一马克.吉拉尔丹先生说的有关梯也尔先生的坏话。
蒂莱特顶多只有三十幢房舍,排列在塞纳河畔的长满细草的陡峭河岸上。在河流中央沉睡着一些岛屿,它们被阴影中平静的狭窄支流分开,水面上反射出擦亮的钢镜子的光芒。这是长着参天大树和茂密草丛的威尼斯。铁道在河流的另一边通过,请注意没有桥梁;一只渡船载着寥寥无几的游客。要是有一天人们建造一座桥,我就不会再回到蒂莱特了。
当我到那儿的时候,夜幕正在降临。在宁静的暮色中,渡船轻盈而缓慢地在水上滑行,在它身后留下一道道银色的波纹。我站在船首,象老伙伴一样以动情的目光看着岛上的白杨,它们高大的树丛黑黝黝地矗立在淡淡的暮色中。远处的人声、嘈杂声象摇蓝里一个孩子无精打采的拖长的哼哼声。当天黑下来后,原野沉睡了。
在蒂莱特,母鸡和农民已经躺下。当我可以在这座村庄里忘掉自己几个小时的时候,我睡在一个马蹄铁匠的家里。他们事先已经得知我的到来,在我的床上铺上了白色的床单。我的房间是位于铁匠作坊上方的一个大房间。它被用石灰刷得洁白,地上铺着红色方砖,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宽大的床——我在这张床上不知所措——和一个高大的衣柜,里面装满散发出洗涤剂气味的衣服。墙上挂着色彩生硬而朴素动人的图画,图画表现的是比拉姆和蒂斯贝的故事。在壁炉上着色的瓷器中间,有一些人造的玫瑰花盖在球形玻璃罩下。这就是房间的全部奢侈物品了。
在这间房间里我睡得很好。床单是粗糙的,床是硬的;但是衣柜里的衣服有一种好闻的健康人的气味,白墙和红砖发出淡淡的光泽,使我被巴黎的狂热灼伤的可怜的眼睛感到很舒服。
今天早晨,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我被震撼我的床的枪炮声惊醒。我以为自己在巴黎,发生了巷战。随后我听出了锤子敲在铁砧上的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我的主人已经在干活,使尽全身的力气敲打着。一道白光从我的窗户射进,这道鲜明的晨曦映射在我房间的红色方砖上,完全镀成玫瑰色。从我的床看去,壁厨的炉灶被屋顶上射下的光照得亮堂堂的;我听到来自这道亮光的一窝燕子的叽叽喳喳声,它们大概呆在烟囱里。
我匆匆忙忙地起了身。多么明媚的早晨!楼下,在河岸的柔软的青草上,旭日铺下不断延伸的黄色地毯,让它们金色植物的边角在河中抖动。这条河还在沉睡,呈银灰色,象镜子一样平;白色的烟雾沿着河岸弥漫,被撕碎的一块块白雾挂在小柳树低矮的枝桠上。
看到这个时刻的天空我感到惊讶不已。它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具有一种动人的色彩,自从我养成习惯,在巴黎的灼热的上午迟迟不起以来,我就没有再回想起这种色彩。这是漂亮女人的肩膀青筋暴露的皮肤的玫瑰色;在细腻透明的皮肤下有生命的颤动;可爱的鱼肚白、黄色和灰色的淡淡的阴影,突出和美化了和谐的地平线。从高处,苏醒的白杨树的簌簌声中,降下了凉意。我们的总编辑应该每天早晨摘下一片这样的天空,把它钉在我们编辑部的天花板上。
上帝,多少母鸡!我在河岸上每走一步都不可能不把脚碰到受惊的母鸡群。在早晨的沉寂中,公鸡的啼叫,因鸡的咯咯声增添了一种欢乐。我竖起耳朵,好象听到了巴黎的呼叫:“青豌豆,青豌豆!”这只是一只鸭子的嘎嘎声,或是一只鹅的嘶哑的叫声。
我解下一条小船。我喜爱河水;她具有情人的风韵,象情人一样不断变化。我尤其喜爱岛边树木繁茂的河岸。船应该很小,使人可以象驾驭一头温顺的畜生那样操纵它。于是就可以沿着蜿蜒曲折的岸边前进,深入乱蓬蓬地挂在水上的浓密的荆棘之下;可以游览无名的狭窄的港湾、河流在松软的土地里开凿的许许多多偏僻角落。有时,人们会有所发现,发现一些神秘的洞穴、几处绿廊,河水在沉寂的阴影中歌唱。这就是那些隐秘的贵妇的客厅。在它们的深处,塞纳河的姑娘们来到这里,在河水和青草的绿色的光辉中沉思着她们的爱情。
我把小船推到飘浮的灯蕊草中间,来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在那儿,连鸟儿也不知道。这个想法使我陶醉。和我在一起的只有倒映在纹丝不动的水中的我的形象。我深深地享受着我的孤独,心想世界死了,只剩下我所在的偏僻的角落,这时,突然我想到我在回来时该给你写的信。这个想法使我失去了热情。
从我住的地方望去,你无法相信巴黎是多么小。在几里地之外的地方,那些使我们激动的事件,那些在我们看来如此重要的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一切全都消失了;在我们的烟囱的灼热的空气中,那些在巴黎上空飘过的云彩,甚至不向树木和山丘讲述它们的所见所闻。我们的铁路捅开了地面,而原野依然保留着它的宁静。
我在无意中带了一份昨天的报纸。我浏览了这份报纸,找到一个题目。显然,应当在满是灰尘的城市里读这些废纸。在田野里,它们是令人发笑的。
我读到:“如果法国企图收复自己失去的几个省份,普鲁士就和意大利、奥地利和英国结盟来击败法国。”我高声地念出这句话,我抬起头想看看河水和青草听到这则严重的消息时感到的激动,河水和青草完全无动于衷。它们似乎毫不关心人民的命运。一场正规的战争,一场血雨会使它们变得肥沃,情况就是如此。
我继续往下念:“马比伊是发生一场真正的暴动的地方。这些夫人……”山楂树也不微笑。它们非常腼腆,我们的肮脏事影响不到它们。
我又往下念:“洛尔热里勒先生昨天在酒吧间如此大胆地弄皱缪斯的头巾,结果加瓦尔迪先生只得红着脸把他送到床上。”一下子,我以为这些话会在大自然的这一角投下一种激情。毫无动静。我觉得荷花似乎不知道加瓦尔迪的天真和洛尔热里勒的轻佻。
我把这份报纸折叠成一只船,河水带走的一只美丽的船。我看着它顺流向下,每遇到一株灯蕊草都有翻船的危险。一只苍蝇飞到了船首。去吧,美丽的船儿,一直流到大海,告诉入迷的蛮人的部落普鲁士、马比伊和凡尔塞的消息。我呢,我要在草里睡觉。
这就是我知道的和我写给你的所有情况。或许梯也尔先生和中左派一起回到了巴黎?明天我将知道这个情况。今天晚上我还是睡在马蹄铁匠家里,在宽大的床中我晕头转向,床边高大的衣柜里衣服发出健康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