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变得模糊了。斯特凡倚过身去,嘴唇灼热,这时他突然看见了面前他朋友的纯洁安详的额头。他急忙挣脱了手,嗫嚅了几句话便逃到自己的小房间里,象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五
可爱的读者,我不会对您不敬得相信您怀疑起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是的,妮妮的这种纯洁的爱是存在的。是的,现在还有一些天真的灵魂,把情人看作兄长,把深厚的爱情当成友谊。可惜!也有一些斯特凡,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想起自己有一个身体,或早或迟都要用淡淡的云彩来扰乱心灵的光辉灿烂的天空。
斯特凡在妮妮面前不再那样感情外露,他的目光也不敢象从前那样和她四目相视了。他怀疑自己,他的痛苦与日俱增。另一方面,他几乎不再见到德波伊夫人,也相信注意到让娜大妈又恢复了抱怨和发脾气的声调。可怜的女门房无疑发现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的坏脾气即由此而来。不过他倒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至于妮妮,她总是微笑着,象过去一样称斯特凡为“我的哥哥”。她甚至比以前更深情了,他有时躲着她,倒是她来找他,象母亲斥责乱跑的孩子那样斥责他。她常常把话题转到爱情上,没有注意到朋友的战栗,迫使他坐在她的身边,为她读一位诗人的一段狂热的诗作,或者甚至就读他自己的诗歌。接着她谈起友谊,没有发觉她在谈话中用上了她刚听来的爱的词语。在使年轻人猛烈地心跳之后,她离开筋疲力尽的他时温柔地说:“晚安,哥哥,明天见。”
斯特凡在绝望和泪水中过了一夜之后,自问是否应该逃走。他一阵战栗。这个天真而优雅的妹妹,这个理想的情人,不正是他的梦,他长时间来徒然地追逐的幻想吗?从前他全心全意地召唤一个天上的天使,那么今天他有什么权利要一个世上的孩子呢?当上帝怜悯地收留他,实际上改变着他16岁时的梦想的时候,他有什么权利泪流满面呢?唉!他现在感到人不该抛弃灵魂,更不该抛弃身体,感到世上的爱情只能是另一种生命的爱,把自己的气息和物质混合起来的造物主,愿意使情人的吻只成为兄长的吻。他看到对人类来说,这些关于天使贞洁的梦想是多么不切实际,而她的始终是同样纯洁、高尚和伟大的爱情,从神的高度上下来变成了这种人间的爱,它虽然还够不着上帝,却是女人向造物主的最出色的跃动。他甚至懂得妮妮不是把他作为一个兄长、而是作为一个情人来爱的,他懂得仅仅是她的天真、她对她自己的无知在妨碍她投入他的怀抱。一个亲吻无疑足以唤醒她的感官,向她揭示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是他不敢给她这个吻,不敢打扰这个宁静安详的额头,即使是爱情的红晕对于她似乎也是一种罪过,一种亵渎。当她信任地来握住他的手,称他为我的哥哥时,他总是满怀敬意,只把心爱的人看成一个妹妹。然而当小天使离去时,他又成了男人,想出了无数荒谬的计划,接着便抽泣起来,向自己提出了要不要远走高飞的可怕问题。
他忽然擦去了最后几滴眼泪,妮妮进来了,宁静而又温柔。她是来向亲爱的哥哥道早安的。她一身素妆,嘴唇微笑着,就象这个在摇篮上方飞翔的守护天使,摇篮里的孩子似乎也在微笑,醒来时伸着两只小手。她金黄色的头发用一些玫瑰色的纸片扎成了绺,不用多久就会重新一卷卷地落下去,在她可爱的肩膀上起伏。
她向斯特凡走去,他赶快露出高兴的样子。
“我的哥哥,”她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我们两人在橡树林里的一条长长的小路上,手拉着手喁喁低语。我忽然觉得肩上长出了翅膀,一阵微风升起来,把我象一根稻草一样带到了天上。你向我伸着手,哭泣着,恳求我下到你这儿来,而我呢,越是因为你召唤我的泪水而想到地上来,就越是被我闪光的翅膀和神奇的微风带到上帝那儿去。我也哭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你的痛苦使我心碎。‘我不要到天上去,’我喊着,‘我不要阳光和香气,把我亲爱的哥哥、草地和橡树林里长长的小路还给我。我不想做一个天使,让我做一个普通的人,让斯特凡的手重新握住我的手。’听到这种祈祷,一个二品天使从天国下来,用手指碰了碰我的翅膀,它们象玻璃一样碎裂了,我又悄悄地回到你的怀里,这时天国的竖琴在轻轻地歌唱:‘光荣归于天主,我们当中那个女人在人间已经感受到了天国的映象,她刚刚为自己戴上了热情的桂冠。’”
她说完之后,斯特凡微笑了,爱恋地注视着她。渐渐地他的眼睛惊慌不安,脸上露出了最最吃惊的表情。他的目光盯着妮妮的发式,盯着一块块玫瑰色的纸片,然后突然说道:
“哎,我的天哪,哎!我的天哪!”他嚷着,“我可想起来了,这是我的诗句!是天意还是巧合啊!妮妮,德波伊夫人,让娜大妈!……”
他向姑娘跑过去,不顾她的惊讶和反抗,解开了她头发上丝一般的卷发。金黄色头发的孩子吓坏了,一个一个地保护着自己的发卷,同时逼着他回答问题。
“讨厌的哥哥,”她说,“才作弄自己的妹妹,您要这些纸片有什么用?是想折磨我还是只因为好奇?要是我这样你不喜欢,我的斯特凡,你只要说出来,我就打扮成另外的样子。可是你要把它们弄断了,你对我说过你是多么喜欢这些金黄色的漂亮头发的。”
随后当她的发辫象金色的波浪一样在她的额头、在她因挣扎而露出的肩膀上翻动的时候,当她头发散乱、被长长的发辫半遮的目光中既有泪水也有微笑的时候,她在心跳激烈的哥哥面前看到了自己,她在起伏的胸前叉起双臂,温柔地侧着刚刚出现了一片短暂的红晕的额头。这是翅膀上的羽毛开始脱落的天使。
这时斯特凡把所有玫瑰色的纸片都收集在一起。一片都不缺,互相拚凑成一封完整的信。
“妮妮!”他几乎是严肃地问道,“告诉我这张纸是哪儿来的。”
“您是个坏蛋,”她仍然一脸怒气,“我不想告诉您,而且我再也不来了。再说我也不会告诉你,好久以前的一天早晨我就在房间里捡到它了。今天我碰巧看到了它,就用它来打扮,为了让你高兴。可是您是个坏蛋,所以我不想告诉您。”
“那你从来没有念过?”
“从来没有。有什么东西好念吗?”
“到我这儿来,我的朋友,”斯特凡说。“我们一起来朗诵这些盖在你芳香的卷发上的诗句吧。”
于是两人都动情而战栗地偎在一起,辨认起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来。念完之后,妮妮读出了签名:“斯特凡!”她叫道,两颗大滴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斯特凡在她膝边坐下,向她讲了在那个疯狂的早晨,他把三份爱情的呼唤随风扔了出去。他告诉了她前两张信笺的遭遇,谈到让娜大妈的可笑行为和德波伊夫人的虚伪,使姑娘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最后他对她说,由于一阵友好的微风和一位好心的仙女的金色翅膀,第三张信笺无疑飘进了她的小房间,让她捡到了。他说完之后,温柔地拿起妮妮的手,吻了她一下,问道:
“回答我,你是我不认识的、由聪明的微风把我的情诗带给你的心爱的女人,还是我的妹妹,我对她的友谊已如此熟悉的好妹妹?我给你的吻是兄长的吻还是情人的吻?”
妮妮静静地注视着斯特凡。她看到他在她脚边战栗,为了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惶惑,她有时望望天空。这是一幅优美的景象,兄妹俩在爱情的微风下逐渐成了两个温柔的情人。他们的声音和目光相互爱抚,他们手更紧地握在一起,听得见他们的心在战栗的胸中充满柔情地、和谐地跳动。这天早晨就象斯特凡所说的那个早晨,外面传来花香和鸟儿的歌声,两个金黄色头发的脑袋相互偎依,上帝赐给他们的这种不可言喻的肉感的魅力,使窗边的鲜花更加鲜艳,阳光也更加明媚。
妮妮微笑了。
“可是,”她说,“我的斯特凡,我要嫉妒了。何况我不知道我们三个人里你选中了谁。听说那个德波伊夫人很漂亮。”
斯特凡的全部回答是又吻了她一下。于是妮妮不再取笑,依偎着他,红着脸低声说:
“我的斯特凡啊,在这一切事情中你没看到上帝的手吗?在疯狂的一天里,你让三声叹息随风飘去,两声失落在世上徒然而可鄙的回声之中,这是有益的教训。第三声在空中自由而纯洁地飘荡,直到它要使之颤动的竖琴准备好的那一天。后来,在我们相爱之前,你在自己的路上遇见了我,上天给了我们友谊,使我们相互尊重,否则爱情连一个钟头也存在不了。我们互称兄妹,日益融洽,在永恒的基础上建立了我们的关系,这个时候终于到了,你失落的叹息来到我们耳边回响它神奇的乐曲,完成了上天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