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会对我说:“怎么,这个怪人用微风当信使,指望用这种办法让他的诗到达目的地!”“他没有指望,可爱的读者,他是希望:一个男人所能说的一切不就是希望吗!”可是,归根结蒂,先生,为什么要抄三份呢?他难道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竟想同时有三个情妇吗?”“哦!夫人,这是多么丑恶的想法!我向您担保斯特凡任何时候都没有想过。不过——您如果生气也只好活该,因为是您向我提问的——他考虑过,由于非常难得碰上一个多情的女人,他就想同时试试三个女人,以便至少能有点选择的余地。”

◎二

在斯特凡下面六层、即二楼上住着一位年轻而富裕的寡妇德波伊夫人。这位夫人同样享受着从屋预上看得见的巨大的花园。她的丈夫是个有点年纪和脑瓜不灵的好好先生,然而在有一点上却颇为开窍,即明白如果不想受到她本人的指责的话,他就该去见他的祖先,把自由还给他的妻子。她也说他的丈夫从来就不理解她,这次婚姻不合她的心愿,她的本性富于诗意,因此对这个最粗俗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她懂得一种朦胧的神态于她最为合适,因此时时露出轻柔的表情。此外,淡淡的哀愁与她的容貌可谓和谐之极,所以她常为亡夫哭泣,总是说她有一颗仁慈的心,似乎要表明她在失去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之后是多么不幸。

人们总是悄悄地说德波伊夫人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把眼泪当成一种发式,一种她善于使之适合自己的首饰。人们还说不幸的是她的丈夫确实从来就不理解她,亲爱的夫人用夫妇间的琐碎烦扰使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使他获得了让一个迷人和最受奉承的女人成为寡妇的乐趣。不过我深信,可爱的读者,这些都是长舌妇的诽谤。在我看来,我乐于承认下面的事实:所有的女人即使不是由于爱情而出嫁,也都爱着她们的丈夫;所有的丈夫都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的妻子;所有的妻子最后都会为丈夫哭泣而并不担心会哭红眼睛和使嘴唇苍白。

我们这位悲痛的寡妇常常受到许多人的安慰,您认为他们是朋友或崇拜者都可以。但是她因此感到疲倦,她说宁可独自伤心地呆着,穿着丧服在花园的大树下踉跄地漫步。

那一天她躲避在一条偏僻的林间小径上。我当然不会不知分寸地在她痛苦的时候去打扰,尤其是不能去看看她的痛苦是否是一种面具,在她孤独的时候,微笑不知会不会代替了眼泪。我甚至不想告诉您她读的是什么书,因为泄露秘密是一切失望的根源。

她正低着头坐在一张乡村制作的长凳上的时候,一张玫瑰色的信笺滑过她的卷发,落在她的脚边。她抬起头,看到周围空无一人,便大着胆子捡起这张纸读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嘴唇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读了两遍。因此笑容更加明显,后来她把纸塞进上衣里,合上书本,似乎在沉思,被人愚蠢地烧死的巫师们啊!你们能看穿灵魂中最隐蔽的秘密!你们为什么不仍旧活着,以便告诉可惜只是愚昧无知的我,这个忧伤的美人是在为她死去的丈夫哭泣,还是在梦想她未来的情人?

这栋房子的女门房也碰上了几乎相同的场面。让娜大妈,这个上唇上汗毛特别浓、而且长着疣子的胖女人,正在打扫属她管辖的帝国的一部分,一页玫瑰色的信笺旋转着落到了她的扫帚下面。她一向特别中意玫瑰色,因此不让它遭受被她扫进泥里去的其他废纸的厄运,她认为一张如此雅致的纸被捡破烂的人的靴子踩脏非常可惜,于是把它捡起来放在胸口,和德波伊夫人一模一样。

让娜大妈由于性格和职业的关系而富于好奇心,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就把纸拿出来,翻过来掉过去,终于发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行小字。她从来都念不通顺,但是好奇心使她勇气倍增,她果断地戴上了眼镜,仔细地辨认起来,好歹是念完了。什么诗意、形象都谈不上,不过我可以发誓她什么都明白了,她谦逊地把诗人的赞美归于自己,始终和那位寡妇一样。红晕徒然地想爬上她皱纹横生的面孔,一张开就要大吵大闹的嘴唇也谨慎地闭上了,以免漏出几句表示满意的话来,她收到的这类信件是如此少有,所以她尽管诚实可嘉也无法生气,她屈服了,微笑起来,又一次不畏艰难地把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了一遍。

爱神啊,爱神,但愿那天你用上了你的蒙眼布条!看着诗人向他的意中人倾诉的心里话,竟在这个老泼妇肮脏的指头下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被她嘀咕出来,你难道不会恼火地折断你的弓箭?她的胸脯在剧列地起伏,干瘪的嘴唇因渴望亲吻而痉挛,灰暗、贪婪和带着笑意的眼睛时时抬起来望着天花板。装出沉醉在肉欲之中的模样。这个长舌妇一下子回到了她16岁的时候,过分的腼腆、内心的满足和幼稚的爱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可笑的画面,足以使人逃之夭夭或乐不可支。爱神啊,爱神,你一定会一面诅咒往往如此倒霉的巧合和总是如此丑陋的老太婆,一面飞向某个光辉灿烂的星球。

她正沉醉在阅读之中,一点一点地品味就她看懂的词句,德波伊夫人进了门房。那张纸象变魔法一样消失了。这两个在场的女人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比:一个年轻美貌,另一个衰老可憎。几句情话便能使这两个人都浑身战栗。身体会垮掉,但心灵不会衰老,灵魂在枯萎的外壳里永远年轻。您为自己的容貌而自豪——这对爱情而言完全正确,您一定会和我一样,选择年轻美貌而又富裕的寡妇。不过我不怕提出一种自相矛盾的见解,我要肯定那个老太婆、又丑又穷的女门房爱得更深。一个是上流社会的女人,反复无常,只把爱情当成一件华而不实的玩具,一种适于摆在货架上的中国工艺品。她无所事事,只把一个情人当作片刻的消遣;她卖弄风情,象一根饰带、一朵鲜花。爱对她而言意味着被爱,即看着一个男人在她脚边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让她的女友们嫉妒,根据她当时怎样更美丽决定哭泣或微笑。另一个则完全相反……请允许我打一个比方。您一定碰到过星期六晚上摇摇晃晃地撞在墙上的诚实的工人们。这些不幸的人整个星期都喝不到酒,所以一发工资他们总是忘了回家而到酒馆去了。他们喝了一瓶,喝了两瓶,喝了三瓶。他们不喝了,不是由于不再喜欢酒,而是酒不再喜欢他们,拒绝和他们打任何交道了。同样,多情的老太婆们就象这些酒鬼,有机会时就没命地享受爱情,狂热地死死抓住第一只拿到的杯子,甚至到喝不下的时候也抓住它不放。

“让娜大妈,”德波伊夫人用温柔的声音说道,“米内特好吗?”

米内特是一只非常难看的卷毛狗,眼睛瞎了,还有点瘸,它被小心地放在一个破旧的坐垫上。衰弱的女门房钟爱这只衰弱的狗,寡妇这样投其所好,就连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是有求于她。

“它有点咳嗽,”长舌妇答道:“它的腿发软,它这么老了,可怜的宝贝。”

片刻的沉默。女门房的头脑还是乱糟糟的,这使她得以约束平时管不住的舌头。德波伊夫人寻找着话题。

“哎,”她终于说道,“昨天我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人,他快活地一直爬上了四楼。哦,说起来,四楼的那个房客是个什么人?”

“是个退休的杂货商。”

“不错,我甚至相信他大着胆子一直爬到了五楼。五楼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不是个年轻人,”女门房抱怨地说,“是个破产的老伯爵夫人。”

“真奇怪,”寡妇又说,“我可以担保这栋房子里有个年轻人。”

米古大妈对德波伊夫人的亲热颇为惊讶,疑心她是想让自己说话,因此起初只是随便回答。但是说到年轻人,她的思路转了个方向,她同样有一个情人要描绘一番,她也谦虚地把他想象成一个年轻的美男子。她突然想起了刚读过的信的末尾的名字:

“确实不错,”她象对自己说话那样喊了起来,我们有一个年轻人:斯特凡先生,住在八楼。”

“住在八楼!”寡妇说道,“那他是穷得象个临时工了。”

“唉!他当然不太富裕。不过听说他今后会富的。我想他是在写小说和剧本。”

“可怜的米内特,”寡妇说,“可怜的米内特,好好照顾它,让娜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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