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起,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跋涉,穿越平原,寻找大海。布列塔尼海岸是由众多的海岬,半岛和海湾组成的。大海总是躲在那些地方,不肯与我们见面。
有时,地平线上显出海蓝色的一角,好像是天上垂下的一角,颜色更深,在缓缓飘动的披巾。可是那些曲折的道路,那些便于打埋伏,搞暴动的山坳坳,很快就把惊鸿一现的海景封闭起来了。我们来到一个古老的小乡村,村里有几条阿尔及利亚式的小街,阴森森的,到处是粪便;猪、牛、鹅成群地在街上漫步。房屋像一孔孔窑洞,开着尖形的矮门,周围都刷成白色,用石灰画了个十字,并配有通常在强风地区才能见到的木卷帘门。可是,这个布列塔尼村镇的空气宁静,沉闷,从来不受大风袭击。在这里,真有住在地球深处二百里的感觉。来到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我们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光线强烈,海风徐徐,涛声依稀可闻。没错,这是大洋,宽广无边的大洋,送来它清新的带有咸味的气味,和它涨潮时惊涛拍岸的声响。村庄突伸在海里,耸立在堤岸边。波涛滚滚向前,一直涌到一个小码头,那里停着几只小渔船。教堂的钟楼耸立在海边,仿佛是就近观察海浪。教堂四周,紧挨海岸,这一片土地的尽端是一个坟场。里面十字架林立,乱草离离,低矮的围墙已经风化,墙边设有几条石凳。
这个小村庄里里外外怪石嶙峋,既有田园风光,又有海洋美景,比它更偏远更幽美的地方,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因此让游人兴致倍增。这里的人,不论是渔夫,还是庄稼人,都神态冷峻,不苟言笑,难以接近。因为他们并没邀请你待在此地。不过,与外界接触多了,他们慢慢也变了。看到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不冷不热的接待,真让人惊异。他们与家乡这块土地,这块多石的硬梆梆的土地十分相似。因为富含矿物质,大路呈现黑色。阳光照耀下,那些铜和锡的颗粒便闪射生辉。海岸是一堵堵悬崖峭壁,似刀劈斧削,险峻,蛮荒,草木不生,海水涌进峭壁上的岩洞,在里面翻腾,咆哮。退潮时,在望不到头的浅水区,可以看见一座座暗礁,在白花花的泡沫中露出它们险恶的光溜溜的脊背,像一条条搁浅的抹香鲸。
离海岸不过咫尺之遥,便有大片大片的麦田,葡萄园和苜蓿地,由一溜溜与树篱一般高的矮墙隔开,墙上覆藤蔓荆条,一片绿色。站在高高的峭壁上,望着海水翻腾、咆哮、翻着泡沫的深渊,会觉得头晕眼花,回过头来望一望那熟悉亲切的自然景色,你会觉得分外清爽悦目。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在两座屋顶之间,在墙洞里,在小巷深处,到处都可见到大海。在这片蓝湛湛的底色上,乡村的每一处细微的特点都放大了。雄鸡的啼鸣似乎更为清亮、高亢,传得更广。可是真正美的,是海边那山一般的麦堆,是碧波衬映着的一座座金山,是麦场上那此起彼落的连枷,和一群群站在峭壁顶上,朝着天空簸扬麦子的女人。麦粒雨一般急剧地落下,而草杆和瘪壳则被风带走,盘旋着往海里落。教堂前的广场上,码头上,防波提上,都有女人在簸麦。堤坡上,摊晾着一具具夹杂水草的渔网。
在这期间,还有一种收获。它不是在麦田里,而是在被潮水包围,又退走的石头下进行的。这就是收获海藻。当海水汹涌地占据海岸时,带下了海藻海带等植物。当风掀起海浪时,这些植物也随波翻动,舒卷。可是当潮水退走,这些植物被礁石挡住,无法随水而去时,便湿漉漉地摊在岸滩上,等人收获。人们把它们捆起来,码成堆,放在阳光下晾晒。它们绿中发紫,带着波浪的颜色,有时也夹杂着怪怪的红色,那是被憋死的海鱼或者萎谢的海草。海藻晒干后,便拿去烧掉,从灰中提取碱。
收获这种东西,要高高地挽起裤脚,趁着退潮的当口,在岸滩上那些小水氹里捞取。但等潮水退去,男女老少便纷纷拿着草耙,开进滑溜溜的礁石突兀的滩涂,所到之处,一只只吓慌了的螃蟹忙不迭地逃命,缩到石头下面躲起来,举着两只螯子,随时准备迎击进犯之敌。水一淌浑,那些身体透明的小虾就看不出来了。海藻捞上来,耙拢来,就堆在牛车上,老牛低着头,吃力地拉着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行驶。不论在哪儿,你一转身,就能遇见这种负载的牛车。有时,在一些十分险要的,只能从险峻的小路攀援到达的地方,猛地出现了一位男人,手持缰绳,牵着一匹马,马背上驼着软颤颤的淌水的海藻。有一些孩子,找来几根树棍子,扎成担架也在搬运海藻。看到这些景象,你十分感动,不免为这种劳作的艰辛唏嘘伤感。海鸥受了惊吓,哇哇叫着,在空中飞来飞去,看护着自己的蛋。海的威胁就在这里。使这种场面变得庄严的,是当人们在海水中收获海藻的时候,一如在田野上收获庄稼,天地之间笼罩着一片静穆的气氛。这不是消极的静穆,而是积极的静穆,充满了人民与吝凶的自然界作斗争的努力。偶然能听见的,是一两声赶牛的喝斥,和洞穴里石头滚落的尖利声音。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苦修会成员群居的村落,一个规定人们在露天干活永远不能作声的修道院。赶车的人默默地从你身边经过,甚至看都不看你一眼,只有牛鼓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你。不过,这里的人过得并不凄苦。到了星期天,他们会聚在一起,跳起古老的布列塔里圆舞,好好地快活一番。晚间八点钟左右,他们会来到码头边,聚在教堂和坟场前面。提到坟场这个字眼,总让人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可是在这里亲眼所见,你绝不会有一丝恐惧。坟墓间没有种植黄杨,紫杉,也没有大理石的墓碑,没有任何一般坟场都有使气氛变得庄严肃穆的东西。这里所有的,只是一具具十字架,上面刻着同样一些名字。这种情形,在那些居民都是亲戚的小乡村也能见到。到处长着高高的野草。围墙低矮,孩子在玩游戏时,在墙上爬过来爬过去。遇到死了人,落土安葬,在外面就能看到里面亲人跪下,为死者祈祷的场面。
晴朗的日子,村里的老年人便来到矮墙边坐一坐,晒晒太阳,或者在这静谧荒僻的园子和永远澎湃不已的大海之间的空地上睡上一觉。
星期天晚上,村里的年轻人大概就是在这里跳舞欢乐的。夕阳西下,防波堤上仍有最后一抹余晖时,姑娘和小伙子便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围成圈,唱起了歌。先是由一个尖细的声音领唱:
在锡盘子院子里……
所有声音一齐跟在后面合唱:
在锡盘子院子里……
圈子活跃起来。白色的女帽扭动着,两边微微开了口,活像蝴蝶翅膀。海风呼呼地吹着,唱出的歌词,几乎总有一半要被风带走:
……失去了我的仆人……
……带来了我的彩色……
姑娘小伙子一边唱一边跳,注意的主要是节奏,而不是歌词的意思,省去了好些词的元音,似乎很怪。然而风太大,民歌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反倒显得更为淳朴迷人。迷濛的月色照着跳舞的人群,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光亮,显得浪漫极了。一切事物不是白的、黑的就是灰濛濛的;一种中性的色调,使眼前的景象有如梦中的幻景。渐渐地,随着月亮上升,坟场的十字架,立在角上,有耶稣受难雕像的那些,开始拉长影子,向跳舞的圈子伸展过来,与跳舞的人影交织在一起……最后,十点钟敲响了。姑娘小伙子分手道别,从村里的小街小巷走回家去。此时此刻,小街小巷又是一种陌样的景色。残缺不全的石阶,屋檐角,黑古隆咚的厂棚,全都挤挤歪歪,变了形。人们沿着古老的屋墙走着,墙边长着高大茂密的无花果树。走在路上,践踏着空心的麦秸,海的气味,伴和着成熟的麦香和沉浸在梦乡的牲口棚的气味,钻进了鼻孔。
我们借住的房子在村外的田野上。回家时,走在路上,我们从树篱上方,看见灯塔光照亮了整个半岛。有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盏往各个方向旋转的灯,还有一盏固定不动的灯。我们看不见大海,那些露出水面的黑礁似乎全都融入了平静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