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我省一个大城市度过的。一条河流从城市中心穿过,把城市分为两部分。河水昼夜奔流不息。河面上百舸争流,千桅林立。我很小就喜欢这条河,喜欢水上生活,常常在河边散步。码头上有一座人行天桥,叫做圣方尚天桥,附近有一个角落,是我尤其喜欢去的地方。便是今日,一想起这个地方,我的心便激动不已,眼前便浮现起一根木桩上钉着的一块牌子:柯尔纳,游船出租。那儿有一架小梯子,一直深入水中。梯级滑溜溜的,因为浸透了水,而发黑挨着楼梯的水面上,泊着一排小船,新近刷过漆,色彩鲜艳,船尾部用白色的字母,写着船名:燕子号,蜂鸟号,等等。小船轻轻地摇晃着,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仿佛为自己美丽的名字而陶醉。
岸边斜坡上,摆着一排刚刚漆过,正待干燥的长桨,铅白色的油漆闪闪发亮。柯尔纳老爹提着漆桶拿着刷子,正要离去。他饱经风霜面皮粗糙,叫阳光晒成褐色,那密密麻麻的皱纹,宛如清风吹过的一池春水……呵,这位柯尔纳老爹!是我童年的撒旦,是我苦的爱好,我的罪过,我的内疚的根源!因为他的小船,我犯了多少过失!我逃学,把课本卖掉。为了能够划一下午船,我有什么东西不能出卖?
我把课堂练习簿都扔在船舱里,脱掉外衣,帽子甩在背上,听任河风吹拂我的头发,使劲地摇着双桨,蹙起眉头,装出久经风浪的老水手模样。在城里,我把船划到中流,离两边河岸一样远,因为无论靠近哪边岸,我都可能被人认出来。置身在这众多的舢板,汽船,驳船,木排之间,是多么得意的事情!我的船从它们边上擦过,避开它们与它们只隔着几道波浪!有些大船掉头而行,想迎着逆流泊岸,掀起的浪头却推开了许多小船。有时一艘轮船猛地在我后面转动了轮子,顿时波涛滚滚,或者,一艘运土豆的大船驶过来,黑压压的影子罩住我的小船。
“当心点,小家伙!”一个嘶哑的声音对我喊道。
我汗流浃背,使劲地摇着双桨,在这船来船往,生气勃勃的河面上显得分外笨拙。街道的生气通过桥梁,通过码头上的跳板渗入河的生气,把公共马车倒映在桨下的水面上。桥洞附近水流湍急,卷着一个个漩涡,一个个看似平静,掉下去没命的黑洞!你们想一想,一个十二岁少年,无人把舵,凭着自己的手臂,渡过这些险滩恶水,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有时我很幸运,遇到了拖轮,便赶紧靠上去,搭到船队尾巴上,让它拖着我行驶。我放下桨,让它们像两只滑翔的翅膀,一动不动地伸在水面上,听凭船无声地在水里滑行,犁出一道长长的浪沟,看着岸上的树木房屋成排地向后退去。前面,远远地传来螺旋桨在水中单调地搅动的声音。一条船上,一只狗汪汪叫着;低矮的烟囱里,飘出一缕轻烟。看到这个景像,我仿佛觉得过上了真正的水手生活,正在飘洋过海,云游万里海疆。
可是,碰上拖轮的机会实在太少。通常,是头顶烈日,手把双桨,不停地划呀,划。中午时分,阳光直射在水面上,火辣辣地,我觉得浑身像烤焦了似的难受。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反光。波涛上面,飘浮着刺眼的发声的光晕,随着每一下运动而颤栗。我的桨每划一下,纤绳每一次湿淋淋地从水中扯起来,都要带出一片耀眼的银光。我闭着眼睛只管划。一时间,凭我使出的力量,凭船下水流的速度,我以为船走得很快,可是抬起头来,看到的还是那株树,岸上面对的还是那堵墙。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一脸通红,大汗淋漓,我终于把船划到了城外。洗冷水澡的喧声,洗衣妇的洗衣声,趸船上下乘客的嘈杂声,统统消失了。河岸变得宽阔,桥也少了。河水倒映出几座花园和工厂的烟囱。天边闪现着几座绿茸茸的小岛。再不能往前走了,我便把船泊在岸边簌簌直响的芦苇丛中,一练就是几个钟头。头顶烈日炙烤,水面阳光反射,暑气蒸人,加之劳累不堪,老水手的鼻子流血不止。每次水上泛舟,结果都是如此。可你还要怎样呢?我觉得玩得惬意极了。
可怕的事情,就是回来。我拚命挥桨也无济于事,回到家总是很晚,远远超过了放学的时间。白日将近,暮色深重,晚霭中依稀亮起了几盏煤气路灯,这苍凉的景像更使我惶恐不安,也使我为逃学深刻内疚。我真羡慕那些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我拚命地跑,脑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阳光和河水,耳朵里响着贝壳的碰擦声。我回去准要编出一段谎话,来解释迟归的原因。还在路上我就为这谎话脸红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每次,一到家门口,便劈头盖脑地传来一声吼:“你去哪里了?”你不得不准会一套谎言,来对付这可怕的问题。我最怕的,就是这进屋的审问。我得在楼梯平台上,在抬脚的当口作出回答。而且得说出一段奇遇,一桩怪事,让人骇异,让人震惊,审问才可能停止。不过这也给了我喘息的时间。编几个谎言,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可以编一些悲惨的事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什么地方要发生了暴动,闹起了革命,哪个城区又遭到了大火,哪座铁路桥垮了,等等。下面,把我觉得编得最成功的一次告诉读者诸君。
那天晚上,我回得太晚。母亲站在楼梯口,足足守候了我一个多小时。
“你上哪儿去了?”她问我。
孩子脑袋里,常常有些魔法。我光顾着匆匆赶回家,什么也没想到,什么也没准备……可是突然之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知道敬爱的母亲十分虔诚,是个像罗马女人一样的狂热的天主教徒。于是我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说:
“呵,妈妈,要是你知道……准会悲伤的!”
“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教皇死了。”
“教皇死了!?……”可怜的妈妈重复道。
她一脸立即变得煞白,无力地靠在墙上。我赶紧溜进我的房间,既为骗过母亲而庆幸,又为自己编造了这么大的谎言而提心吊胆。好在我还沉得住气,一直坚持着,没有出来把谎言揭穿。我记得那天晚上气氛平静又悲哀。父亲神色庄严,母亲哭丧着脸,如同死人……在餐桌上,我们也不高声交谈。我不敢抬起眼睛。我的逃学引起全家人这样悲痛,真是始料所不及。
家里每人都举出可怜的庇乌九世的一段德行。接着,话题慢慢地转到历代教皇的故事上来。罗莎婶婶说起了庇乌七世。她记得当年曾亲眼看见那位教皇坐在驿车里,由军警在两边护卫,巡视南方的情景。家人们还回忆起一幕皇帝出场的著名戏剧:不知是剧还是悲剧,反正那可怕的回忆我听了不下一百次。总是那副腔调,总是那几个动作。这是家里代代相传的东西,一成不变,总是脱不了愚昧和俗气,就像修道院里的故事。
自然,我觉得这种故事并不怎么有趣。
我装出笑脸听他们讲着;又假装感兴趣,提几个问题。其实我心里在想:“明早,他们得知教皇没有死,乐都乐不过来,谁也不会来责骂我。”
我终归累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于是我眼前又浮现出一只只漆成蓝色的小船,还有一只只银蛛水面上爬过来,爬过去,脚像钻石尖似的,在玻璃似的平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