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你不曾有过一次,兴冲冲的跑出家门,在巴黎转了两个钟头后,回去时坐在火车上,却是满腹惆怅,感到一股不明不白的忧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在啃啮着你的心?你自思忖:“我这是怎么啦?……”可是你枉自寻找原因,你找不到。你一路上都是很愉快的,人行道干干净净,阳光明媚,可是你仍感到心头有几分伤感,焦灼,一种深愁重忧的感觉。

这是因为,在偌大的巴黎,尽管人们觉得自己自由自在,不受监视,其实每走一步,都会碰到让你伤心、悲痛的事,这种事时时都会像雨天马车从你身边驶过似的,溅你一身泥水,给你留下点点污迹。我这里说的,并不只是尽人皆知都感兴趣的那些不幸事件,亦不是朋友的那份悲伤,那多少也是我们的悲伤,它冷不防地袭来,会使我们心情沉重,如同背上了内疚这份包袱;也不是那种与我们无关的忧伤事,那种忧伤事是道听途来的,只是不知不觉地使你伤心。我说的是完全陌生的痛苦,是只能在匆匆奔跑中,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转瞬之中瞥见的痛苦。

这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断断续续的话语,是独自一人,大声自言自语的盲目的操心,是软弱的肩膀,疯狂的动作,热烈的眼睛,淌着眼泪的苍白面孔。新近丧事的悲伤尚未完全从黑面纱上褪去。接着,是一些无足轻重、不为人所注意的细节!一条刷得起毛,洗得发白的衣领,总是退缩到不打眼的地方,一个发不出音的八音琴被扔在门厅旮旯里,一条丝绒围巾,系在驼背人的脖颈上,一高一低的肩膀之间,是结得端端正正的结子。这些陌生的痛苦总是从你身旁匆匆经过,你往前走,很快将它们忘记。可是你还是感觉到它们的悲哀在你身上擦过的痕迹,你的衣服上还浸透了它们带来的烦闷。到了一天结束的时候,你觉得你身上悲伤的,痛苦的东西全都在蠢蠢而动,因为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把那根看不见的线,串着所有不幸,并把它们一同摇上摇下的线挂在街角,门边了。

有一天早上,我想到了这事。因为巴黎尤其在早上显露出它的悲惨。我看见前面,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在行走。那人骨瘦如柴,穿一件又窄又短的大衣,露出两条瘦瘦的长腿,步幅因此显得太大,极不协调。只见他佝偻着身子,像被大风刮弯的树,快步往前走。一只手不时地伸进屁股上的裤口袋,捏一小块面,偷偷地塞进嘴里吞掉,好像是在街上吃东西,不好意思似的。

那些泥瓦工坐在人行道上,津津有味地吃着新鲜的大圆面包。我看见他们,顿时也来了胃口。那些小公务员也让我羡慕,他们从面包房出来,跑回办公室,耳朵上插着羽毛笔,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家都为这露天的午餐而分外快乐。可是,此时这位先生肚子真正饿了,却为进食而羞耻,看着他把面包塞在口袋里,偷偷摸摸,小撮小撮地吃着,真叫人觉得可怜。

我跟着他走了好一阵,突然,他猛一下掉转身子,改变前进的方向,好像也改变了主意,面对面地朝我走来。

“哟!是你呀……”

纯粹因为偶然,我跟他有过一面之交。他是一个大忙人。这样的人巴黎的街石缝里长出了成千上万个。他是发明家,又是一家荒唐小报的创办人。有一阵子,他围绕报纸制造了许多印刷的广告和传言。三个月前,他投机失败,报纸于是也消声匿迹。有关他破产的说法,纷纷扬扬地流传了几天之后,也复归平静,再也无人提起他。见到我,他略显慌乱,大概,为了堵住我的问题,或许也为了转移我的视线,不让我注意他的寒酸样子和他可怜的面包,他装出快活的语气,马上开了口……他的生意很顺利,兴旺发达……只不过暂停了一段时间。眼下,他正在筹备一桩大事业……一家工业方面的大画报……有大量资金,广告合同订了不少!……说话时,他的面部神采奕奕,表情生动。腰也挺直了。慢慢地,他打起了老板的腔调,仿佛这是在他的编辑部似的,甚至他还要我给他供稿。

“你知道,”他得意地说,“这是靠得住的生意……吉拉丹答应给三十万法郎开办费!”

吉拉丹!

确实是那些想入非非的家伙成天挂在嘴上的名字。别人在我面前一提起这个名字,我就似乎看见崭新的街区在市区图上出现,看见万丈高楼拔地而起,看见成摞的新报纸,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上面印着股东和经理的名单。有好多次,一提到什么新计划,我就听人说:“得找吉拉丹谈谈!……”

可是,这个可怜的家伙,竟也想到去找吉拉丹。他一定通宵不眠,准备计划,标出数字,然后,他出了门,一边步,一边乐滋滋地遐想,事情变得如此美好,叫他怎能不激动哩。我们相遇的时刻,他一定觉得,吉拉丹不可能拒绝他的要求。可怜的家伙说人家答应给他三十万。他并没有撒谎。他是正在做着那黄梁美梦。

他跟我说话的当口,我们不断与行人相撞,只得退到墙边。这是巴黎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一头是银行,另一头是交易所。人行道上人流拥挤,都是匆匆忙忙的人,他们默不作声,只想着自己的生意。那些慌慌张张的小店主,跑过来跑过去,去贴现自己的期票。那些小钱庄老板,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记着数字。在这忙碌的人流之中,在这繁忙的投机家的的街区,听见有人谈论这样美好的计划,真像听见一则海难的消息,浑身打起了哆嗦。这个人对我说的一切,我都听明白了。他在别的面孔上造成的灾难,给别的迷茫的眼睛里带来的希望,我也都看到了。他突地一下离开了我,投入了那汹涌的,充斥着疯狂、梦想和谎言的漩涡。他们那帮人美其名曰“生意”。

过了几分钟,我就把他忘记了。晚上,回到家,当我把街上的灰尘拍打干净,也排遣一天的忧愁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他那烦恼,苍白的面孔,那可怜的面包,那强调那些大话的手势:“吉拉丹答应给我三十万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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