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贝利赛,现在我手拿刨子,干着木匠活。狄耶老爹把他的一身好本事都教给了我们,可是他若以为这有什么用,那他就太不了解巴黎人了。先生,你也明白,他们枉自把我们成群地枪杀,放逐,赶出国门,把我们塞进一只只小船,就像一桶桶沙丁鱼,可是巴黎人喜欢闹事,天生如此,谁也不能让他们改变这种爱好!他们血液里流着叛逆的性格。你还有什么好说呢?不过这也不是政治,那只是逗弄我们的玩意儿,这是政治所造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工场关门,人们无事可干,东游西荡,集会结社,还有一些更严重的事情,我也不便叙述。

要理解这种事情,必须是像我一样,出生在奥利茶街一家木匠作坊,从八岁起就开始学徒,一直学到十五岁,推着一辆装满刨花的小车,走遍了整个郊区。啊,天啊!我甚至可以说,在那个时代,人家付给我的报酬是革命。我虽然个子矮小,不会比一只大木桶高,可只要街上有了动静,在那造反的人群中,你保证可以看见我的身影。每次闹事儿,我几乎都事先得知了消息。当我看见工人们手挽手,一群群地开往郊区,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看见女人们倚在门边缝缝补补,指手划脚地说着话,看见大群大群的人涌向街垒,我就一边推着我的刨花,一边寻思:“好家伙!又有什么事儿要来了……”

果不其然,我的推测从未踏空过。晚上,回到家,我发现作坊里聚满了人。父亲的朋友们围着工作台,议论着政治,几个邻居给他们送来报纸。在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么便宜,一个铜板就能买一份的报纸。若想看报,常常是几个住在同一公寓的人凑钱订一份,一层一层地往上传阅……贝利赛老爹不论出什么事,总是不停下手中的活,他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怒气冲冲地推刨子。我记得那些日子,每次上桌吃饭,母亲总要提醒几句:

“安静点儿,孩子们……你们爹正为政治上的事儿,在心里生闷气哩。”

他也想得到,我那时小不点儿一个,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我又懂得什么!可是,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慢慢地记住了,比如:

“基佐这个混蛋,竟逃到冈城去了!”

基佐是什么人,我当时真不知道,他去冈城意味着什么,我更是不明白,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还记得另外一些话:

“基佐老坏蛋!……基佐老坏蛋!……”

基佐这家伙,称他作老坏蛋,还算是我心好哩。在我脑子里,我常常把他和城里一个可恶的警察混淆。那家伙站在奥利庸街拐角上,看见我推着装满刨花的车子,总是显出极为鄙视的样子……街区里的人都不喜欢他,这个混帐家伙!看见他,孩子们呀,大人呀,甚至连狗都躲得远远的,惟恐避之不及。只有酒店老板想逗弄他,常常微微打开店门,递一杯酒给他喝。老红毛装得若无其事一般走过来,左右瞧上几眼,看看有没有长官在场,然后猛地接过酒杯,仰起脖子一口倒进嘴里,还过杯子马上就走开了……那迅速敏捷的动作,我真是从未见过。调皮的孩子常常瞅准他仰头举杯的时刻,跑到他身后,大喝一声:

“警察,当心点!……长官来了!”

巴黎的老百姓常常就是这样捉弄警察的。因为警察为非作歹,动辄行罚,老百姓都恨他们,把这帮可怜家伙视为猪狗。政府里那帮部老爷干蠢事,警察却成了替罪羊。一旦发生革命,部老爷们逃到凡尔赛,警察却成了过街老鼠……

不扯远了,还是接上原来的话题。巴黎只要稍稍闹点事,我就是头一批知道这事的人之一。那些日子,各个街区的人都串联起来,一齐涌到郊区。有的人嚷着:

“去蒙马特尔……不!……去圣德尼门!”

一些人便朝圣德尼门跑去,不久又踅了回来,一个个怒不可遏,说是过不去。妇女们冲进面包铺。那些豪门大户都把大门关得铁紧。气得我们怒火直冒。我们唱着歌,在街上挤来挤去,吓得街头小贩赶紧收拾摊子,纷纷逃走,仿佛台风来了似的。有时,我们来到运河边,把闸桥拉起来。于是岸上的出租马车货车都受阻停下来。车夫的骂骂咧咧,乘客们惶恐不安。我们雄赳赳地攀上高高拱起的桥面,过了把郊区和神庙街隔开的水道,来到林荫大道。

林荫大道上有趣的时候,莫过于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和民众骚动的日子。几乎没有马车行驶。在宽敞的路面上,大家想怎么走就可以怎么走。看到我们经过,两旁的店铺老板立即明白会发生什么事,忙不迭地关门打烊,只听见一片关板子的声音。不过,关门以后,这些老板却也不走,留在自家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想看热闹。巴黎人的好奇心强得很。

终于,我们见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拥塞在街口。就是这里了!……只是,看热闹要看过瘾,还得站在头排。乖乖!我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推呀搡呀,从大腿间钻呀,挨了不少拳头,终于挤到了前排……站好之后,我们嘘出一口长气,一个个得意极了。场面看得清楚,受点苦也值得。

你们也知道,那天,在街口,我看到的场面,比任何场面都让我激动。我的心狂跳不止。在一块仍然空着的场地上,警察局长披着肩带,缓缓走上前来……人群中呼喊着:

“警察局长,警察局长!”

我没有跟着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又感到快乐,又感到恐惧,牙齿咬得紧紧的。我只是想着:

“警察局长在这儿……当心等会儿挨棍子……”

其实,我担心的主要不是警棍,而是这个恶鬼的样子,他穿一身黑制服,披着肩带,戴着圆统大礼帽,俨然一副巡视军营、检阅骑兵的神态,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阵鼓声响过之后,警察局长开始讲话。他离我们很远,虽然场上寂静无声,他的声音还是在空中飞走了,我们只听到断断续续的:

“嗯……嗯……嗯……”

可是有关集会的法律,我们和他一样熟悉。我们知道,在受到三次警告之前,我们是不会挨棍子的。因此,第一遍警告发生之后,谁都没有动。大家都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袋里,若无其事一般……到了第二次警告之后,大家便动了起来,左右瞧瞧,看从那个方向逃跑。……第三次警告刚响,人群便混乱起来,哭声、叫声四起,帽子,围裙乱飞,那场面,就像惊声骤响,群鹑飞起逃命。后面,警察挥着棍子,逢人就打。那种混乱情象,没有一出戏可以表现。经历了这场面的人,可以骄傲地说:

“我听见了第三次警告!……”

他们有了讲述这件事的资本。他们可以把这起事件的始末,讲上一个星期。

当然,话说回来,玩这种游戏,有时也要遭受一点皮肉之苦。你想一想,有一天我站在圣尤大什街口,也不知警察局长使的是什么诡计,第二次警告还没发出,警察就冲上来了,棍棒乱挥。我见势头不妙,撒腿就跑。可是我终究白跑了,一个大高个警察死命追我,越追越近。躲过他两三次棒打后,脑袋上终于挨了一击。天哪,那一下多么厉害!我眼前金花四射……我的头被打破了,大家把我抬回家。你一定认为我会要改邪归正了吧。对的,可怜的贝利赛大妈一边给我敷药,一边埋怨我,我却不服气地说:

“这可不是我的错……谁会想到警察局长那婊子养的使诡计……只发了两次警告就动了手呢!”“)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