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门,一扇关不严的木门,使小花园的大片沙地里混进了从公路上吹来的泥土。木门上方挂着一块招牌:“房屋出售”。这块牌子已经在门上挂了很长时间。它在夏日的阳光中岿然不动,在秋天的大风中猛烈摇晃,待售的房子也仿佛是一所被人遗弃的房子,房子周围是多么静谧啊!

但房子确实有人住。一缕蓝幽幽的细烟从此墙壁高出一小截的砖块烟囟里升起来,表明有人在这里过着隐蔽、谨慎、凄凉的生活,就好像这缕穷人家的炊烟一样。然而,透过摇摇晃晃的门板缝隙,看到的却不是荒废、空荡和宣布要出售要离去的那种乱七八糟,而是笔直的小路、圆顶凉棚、放在水池边的浇水壶和靠在小屋边的工具。这不过是一所农民的住房。它座落在斜坡形的平地上,一道小楼梯使它保持平衡。楼上朝北,楼下朝南,朝南的那一间好像是暖房。楼梯上堆放了许多玻璃罩、打翻的空花盆,另一些栽着老鹳草和马鞭草的花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暖烘烘的白沙地上。此外,整个花园都充满阳光,只有两三株大梧桐树树底下,是阴凉的。果树要么呈扇形,枝桠伸向铁路;要么贴墙排列成行,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有些地方树叶稀疏,只是为了让果子获得阳光。这些植物中还有草莓,爬在高棚架上的豌豆。在所有这一切中间,在这整然有序和宁静无声之中,一个老人,戴着草帽,整天在小路上转悠,清凉时刻浇花,别的时候则剪枝修叶。

老人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熟人。除了那辆在小镇唯一的一条大街上的各家各户门前都要停一下的面包师的汽车,他从来没有别的来客。有时,某个过路人寻找这种土地肥沃、果园美丽的位于半山腰的平地,看到门上的牌子便停下来敲门。开始,屋里没有一点动静。敲第二下的时候,一阵木屐声从花园的最里头慢慢向大门靠近,老头气势汹汹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您想干什么?”

“这房子卖吗?”

“是的,”这个老好人吃力地说道,“是的……房子要卖出去,但我事先告诉您,房子的价钱非常贵……”他的手挡着门,随时准备把门再关上。他的两眼充满怒火,将你拒之门外,他站在那里,像一条龙一样守护着他的方形菜地和沙子庭院。于是那些人又上路了,心里纳闷怎么会碰上这么一个发神经的怪人,既要卖房子,又这么强烈地希望把它留下来。

我揭开了这个秘密。一天,当我从这扇小门前经过时,我听见激烈的争吵声:

“爸爸,要卖掉,要卖掉……你答应过的……”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

“可是,我的孩子们,我也巴不得把它卖掉,……瞧,我挂了牌子。”

就这样,我知道了是他的儿子、儿媳,这些巴黎的小店主,逼着他卖掉这块他心爱土地。是什么原因呢?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开始发现这件事拖得太久了。从这一天起,他们每个星期天都有规律地跑到这里纠缠这个可怜的人,逼他遵守诺言。星期天,这里静幽幽的,田地经过一个礼拜的耕耘和播种也在那里歇息,他们的说话声我在大路上听得非常清楚。这些店主交谈着,讨论着,一边玩投饼游戏,“钱”这个字在这些尖酸刻薄人的声音中特别响亮,有如投掷圆铁饼时发出的声响。晚上,所有的人都走了,这个老好人陪送他们到公路上,走了几步就很快地回到家里,满心欢喜地关上粗重的大门,又可以有一个星期的缓解时间。这八天时间里,屋子又变得静悄悄的。在被太阳烤晒的小花园里,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压在沙地上的声音和钉耙的耙地声。

然而,一周又一周,老人所受的折磨在加重,痛苦在加深。店主们使出种种伎俩。他们把孩子也带来了,为的是诱惑他;“爸爸您瞧,房子一卖掉,您就来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生活是多么幸福啊!……”然后就是在每个角落里私谈,在花园小径上没完没了地踱步和大声计算价钱。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女孩喊道:

“这屋子值不了一百苏……最好是把它拆了。”

老人默默无言地听着。他们谈论他,就好像他已经不在人世,论起房子时,好像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他弯着腰,老泪纵横,习惯地从花园里走过,看看哪一根枝条要修剪,哪一只水果要护理,可以感觉到他的生命已经在这个小天地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永远也没有力气离开这里。实际上,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他总是推迟离开的时间。夏天,当花园里的樱桃、醋栗、黑茶藨子这些水果正在成熟但又没熟透微微有些酸涩的时候,他自语道:

“等收完果子……收完果子后我马上就把房子卖掉。”

但是,这些果子收完了,樱桃过后,又是桃子的季节,然后又有葡萄,葡萄过后是漂亮的棕色山楂,几乎要到雪花纷飞之时才能摘。这样,冬天来临了。乡村一片灰色,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行人,没有买主。店主们星期天也不来了。三个月的休息时间准备播种,修枝剪叶,而那块毫无用处的木牌则在路边摆晃,被风雨吹打得前仰后翻。

日子一久,老人的几个孩子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知道老人所做的事就是使买主们避而远之,便打定了主意。他的一个儿媳,一个店铺里的小妇人,跑来跟他住在一起,她一清早就梳妆打扮,显出一副很讨人喜欢的神态,一种虚情假意的温柔,一种做生意的人惯有的阿谀逢迎的殷情。门前的公路就好像是她私人的一样。她敝开大门,高声谈话,笑迎过路人,仿佛在说:

“进来吧……你们看……这房子要卖出去!”

可怜的老人再也没有一点缓解的时间了。有时,他努力忘记她在这里,他用铁锹翻地,重新播种,就像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爱做一些计划,以排遣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女店主无时无刻不跟在他的身后,对他进行折磨:

“唉!何苦来呢?……你这么辛苦,到头来不是好了别人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以一股罕见的执拗劲儿努力工作。让花园荒废而不加管理,那就好像已经开始失去它,开始与它脱离关系。因此,花园的小径上没有一点杂草,蔷薇也没有多余的枝条。

在此期间没有买主上门。这是战争时期,女店主枉然把大门敞开,枉然向大路上的人挤眉弄眼。公路上只有搬家的人们,跑进大门的只是一些灰尘。日复一日,这个女人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巴黎的生意需要她去照料。我听见她对公公横加责骂,和他大吵大闹,用力砸门。老人佝偻着背,一句话也不说,他看着小豌豆长出来了,心里得到安慰,那块写着“房屋出售!”四个字的木牌依然挂在老地方。

……这一年,我到了乡下,发现屋子还在那里,但是,唉唉那块牌子不见了。撕烂了的发霉的布告依然挂在墙上。完了,房子卖出去了!灰色的大门变成了绿色,是刚漆过的,门的上方有一个圆形三角楣,透过门上开着的栅栏窗可见看见花园。花园再也不是从前的果园,却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杂乱的花坛、草坪、瀑布,所有这一切都映照在草坪前面一只摇晃着的大金属球上。这只金属球映照出花团锦簇小径,还有两张夸大了的宽大面孔:一名满头红发、浑身是汗的胖男子坐在颇具乡村风味的椅子上,一个气喘嘘嘘的大女人挥动着浇水壶大喊道:

“我给大凤仙浇了十四壶水!”

他们又加建了一层楼,翻新了栅栏,在这座修茸一新、倘能闻到油漆味的小房子里,一架钢琴飞快地奏出交谊舞的著名的四对舞舞曲和波尔卡舞曲。这些听起来令人热血沸腾的舞曲的音符声声落在大路上,融进八月的飞扬灰尘里,这些令人目眩的大花,胖女人和这种充分流露的平淡无奇的快乐,揪紧了我的心。我想到那位可怜的老人,他曾那么幸福,那么安详地在这里散步。我想象得出他在巴黎的处境,他戴着草帽,躬着老园丁的背,在某个商店的后间里徘徊着。他烦躁,胆怯,老泪纵横,而此刻,他的儿媳却胜利地站在一个新柜台里,出售小屋所得的埃居在那里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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