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肯定自己不是男人?”他会迫不及待地问。她则会回声似地反问:

“你竟然不是女人,这可能吗?”然后他们必须立即来验证一下。因为两人都为对方的默契来得如此之快感到惊奇,都觉得这是一个启示,表明女子可宽容、坦率如男子,男子亦可古怪、敏感如女子,对此他们也必须立即加以验证。

于是,他们会继续谈下去,或者说是继续领悟下去。领悟在这个时代,已成为演讲的主要艺术,因为比之思想,言语正变得日益稀少,以至在读毕十遍伯克莱主教的哲学后,“饼干吃完了”即表示在暗处与一个黑女人亲嘴。(据此推论,只有最深刻的风格大师才能讲述真理。如果遇到一位用词简单的作家,人们可以毫不怀疑地断定,那倒霉蛋一定是在撒谎。)

他们就这样不断地谈下去,直到奥兰多的脚面覆盖了一层秋叶,厚厚的,金红相间。她站起来,独自走到树林深处,留下邦斯洛普一人坐在蜗牛壳中间,摆弄他的合恩角模型。“邦斯洛普,”她会说,“我走了。”她用他中间的名字“邦斯洛普”来称呼他,这向读者表明,她此时陷于孤寂的心境,觉得两人都是沙漠中的尘粒,只渴望去独自迎接死亡,因为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们死在饭桌上,或者像这样,死在户外秋天的树林里。尽管篝火在熊熊燃烧,尽管帕尔默斯顿夫人或戴尔比夫人邀请她每晚出去赴宴,对死的渴望依然征服了她。因此,说“邦斯洛普”,她实际上是在说,“我死了。”她像个鬼魂,穿过幽灵般苍白的山毛榉丛林,潜入僻静无人的树林深处,仿佛连那一点点声音和运动都停止了,她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出走——这一切,当她说“邦斯洛普”时,读者都应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而且为了更好地解释这四个字,读者还应进一步想到,对他来说,它们也神秘地象征分手、与世隔绝,以及在深不可测的大海上,在他那双桅帆船的甲板上,游魂般地踱步。

经过几小时死一般的枯寂,一只松鸦突然尖叫了一声“谢尔默丁”,她弯下腰,拾起一朵番红花。对有些人来说,这象征着同一个词。她把番红花和松鸦的翎毛一起插在胸前,那翎毛闪着蓝光,打着旋儿,穿过山毛榉林,落了下来。然后,她高声呼喊“谢尔默丁”,这声音在树林里回荡,最后传到他的耳中,他正坐在草地上摆弄蜗牛壳搭成的模型。他看到她、也听到她向他跑来,胸前插着番红花和松鸦的翎毛。他大声喊“奥兰多”,这最初意味着(切记当蓝色和黄色这样鲜艳的色彩在我们眼前混成一片时,我们的头脑中会产生幻象)蕨丛的摇摆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而出;结果是一条张满风帆的船,好似已缓缓航行了整整一夏天,正摇摇摆摆,高贵、倦怠而梦幻般地向你驶来,一会儿爬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深谷。就这样,她突然高耸在你面前(你正在一条船的小蛤壳里,仰视着她),所有船帆都在轻轻抖动,然后,瞧,它们全都落了下来,堆在甲板上,一大堆,就像奥兰多现在倒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八九天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到了第十天,即十月二十六日,奥兰多正躺在蕨丛中,听谢尔默丁吟诵雪莱的诗(他能背诵雪莱的全部作品)。这时,一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开始还是慢悠悠的,突然疾飞旋转,掠过奥兰多的脚面。紧跟着飞来第二片树叶,然后是第三片。奥兰多打了个寒噤,脸色发白。起风了。谢尔默丁——但这时称他邦斯洛普更合适——一跃而起。

“起风了!”他喊道。

他们一起奔跑,穿过树林,风在他们身上贴满树叶。他们跑到大方庭,穿过它,又穿过许多小方庭,仆人们吓得扔下扫把、簸箕,跟在他们身后,来到小教堂。仆人们匆匆点燃零落的灯光,有人踢翻板凳,有人不小心熄灭了小蜡烛。钟声大作,召集人们前来。杜普尔先生终于到了,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白领结,问祈祷书在哪里。人们把玛丽女王的祈祷书塞到他手里,他急忙很快地翻起来,一面说:“马默杜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奥兰多小姐,跪下。”他们跪下身来,阳光夹杂着阴影扫过彩色的玻璃窗,照在他们身上,时明时暗。在不断的开门关门声和好像敲铜锅的声响中,风琴响了起来,它发出低沉的轰鸣,时重时轻地交替着。年老的杜普尔先生提高嗓门,想盖过这一片喧嚣,却没有人能听得见他在说些什么。然后,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静,一个类似“至死不渝”的词突然清晰地凸显出来,同时,全庄园的仆人不断涌进来,依然手握搂耙和鞭子,有人高声诵唱,有人祈祷,不时还会有只鸟儿撞到窗格上。一声霹雳突然响起,因此谁也未听到“服从”这个词,而且除了金光一闪,谁也未看到交换戒指。一切都在运动和混乱之中。他们站起身,风琴发出低沉的声音,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奥兰多小姐,手戴戒指,身穿轻薄的长裙,走出教堂,来到院子里。她抓住马镫,因为马已戴好嚼子配好鞍,背上仍然大汗淋漓,只等她丈夫翻身而上,他真的一跃而上,策马奔向前方。奥兰多立在那里,高声喊道:马默杜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他答道:奥兰多!这几个字好似一群野鹰在钟楼间俯冲、盘旋,愈来愈高、愈来愈远、愈来愈快,直至撞到钟楼上,撞成碎片,如一阵雨珠坠落在地;她回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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