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男子惊叫,跳下马,“你受伤了!”

“我死了,先生!”她答道。几分钟后,两人订了婚。

第二天早上,两人坐在一起吃早饭,他告诉她,他名叫马默杜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是一位士绅。

“我知道这名字!”她说,因为他身上有某种浪漫、侠义、热情、忧郁,但坚定不移的气质,与这一怪诞、(仿佛深色翎毛般)华贵的名字很相配。这名字让她联想起秃鼻鸦双翼的铁青色光芒、它们沙哑的笑声、它们蛇一般打着旋儿落入银色池塘的翎毛,还有其他千百种我们即将描述的东西。

“我叫奥兰多,”她说。他已经猜到了。他解释说,这是因为,倘若你看到一条洒满阳光的船,高张风帆,大摇大摆地从南太平洋驶来,穿过地中海,你立即会说,“这是奥兰多。”

事实上,尽管相识的时间很短,但最多只有两秒钟,他们就已勘破对方的本相,就像恋人间一向发生的情形。现在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需要填充,譬如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是乞丐还是富豪。他告诉她,他在赫布里底群岛有座古堡,现已破败,宴会厅成了塘鹅饱餐的地方。他曾是军人和水手,还到过东方探险,眼下正在去菲尔茅斯的途中。他要去那里与他的双桅帆船会合,但是风停了,非得刮西南风,他才能出海。奥兰多赶忙看看窗外风向标上的镀金豹。幸好豹尾一动不动地指向正东。“啊!谢尔,别离开我!”她喊道。“我疯狂地爱上了你,”她说。话刚出口,两人心中就同时产生了一丝可怕的疑虑。“你是女人,谢尔!”她喊道。“你是男人,奥兰多!”他喊道。

其后出现的是开天辟地从未发生过的一通责难和辩白。待这一切结束后,他们再次坐下来,奥兰多问他这西南风是怎么回事?他要去向何方?“合恩角,”他简短地说,脸红了。(因为男人也像女人一样脸红,惟脸红的原因大不相同罢了。)只是凭着她这一方的逼问,再加上直觉,她才猜出他一生都在用性命博取辉煌,即顶风绕合恩角航行。桅杆被掀翻,船帆撕成碎片(让他承认这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时,船沉没了,他是惟一的幸存者,漂一只木筏,身边只剩一块饼干。

“现如今男人大概也只剩这一件事可做了,”他怯怯地说,自己舀了一大勺草莓酱吃起来。她眼前现出这么一幅景象:桅杆折断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天旋地转,这个男孩(因为他不过是个男孩)一边吸吮自己酷爱的薄荷,一边大吼大叫,干脆地命令割断这个,把那个扔下海去。这情景让她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注意到,这是甜蜜的泪水,胜过她以往流过的任何眼泪。“我是女人了,”她想,“我终于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她衷心感激邦斯洛普给了她这鲜有的、出乎意料的愉悦。若不是左脚瘸了,她本会坐到他膝上去。

“谢尔,亲爱的,”她又开始说,“告诉我……”于是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话题可能是合恩角,也可能不是。写下他们的叙谈,着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相互之间是如此默契,以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或者是说些愚蠢、乏味的事情,譬如怎样炒鸡蛋,在伦敦何处能买到上乘的靴子等等,这些事情离开了背景即光彩全无,而它们又确实有其惊人的内在之美。因为似乎根据自然那睿智的节约法则,我们的现代精神几乎可以省去语言;既然一切表达都不得体,那么最日常的表达就是得体的;而最普通的谈话往往是最有诗意的谈话,而最有诗意的谈话又恰恰是不可以写下来的。为此原因,我们在这里留下一大片空白,而我们又必须当这空白是填得满满的。他们又如此这般地叙谈了几天。

“奥兰多,最亲爱的,”谢尔刚说到这里,外面出现一阵混乱,男总管巴斯克特进来通报,楼下来了两位警察,呈送女王的令状。

“带他们上来,”谢尔默丁很干脆地说,仿佛是在自己的甲板上。他本能地背剪双手,站在壁炉前。两位身穿深绿色制服、后腰挂警棍的警官走了进来,立正站好。行过礼节之后,他们遵命将一份法律文件递到奥兰多手里。从那一大堆封蜡、缎带、宣誓和签字判断,这文件绝对是至高无上地重要。

奥兰多迅速浏览一遍,然后用右手食指点着,念出与这件事有密切关系的下列事实。

“官司有结果了,”她大声说,“有些对我有利,譬如……有些对我不利。在土耳其的婚姻被宣布无效(“我那时是驻君士坦丁堡大使,谢尔,”她解释说)。子女属私生(他们说我与一位叫皮佩塔的西班牙舞女生有三子),因此他们没有继承权,这很不错……性别?啊!关于性别怎么说?我的性别,”她庄严地宣布,“被无可争辩、毫无疑问地宣布为女性(刚才我怎么告诉你的,谢尔?)。现在永久归还我的财产,世代相传,限为我的男嗣继承,或在未婚的情况下”——此处她变得对这一法律措辞很不耐烦,说,“不会有未婚的情况,也不会有无嗣的情况,因此后面就不用念了。”于是她在帕尔默斯顿勋爵的签名下签了自己的名字。从那一刻起,她可以不受打扰地拥有她的头衔、宅邸和财产,但由于诉讼费用惊人,她的财产锐减,以至现在虽又重为贵族,却也因此家道中落。

这场官司的结果公布后(传闻行走之快,远远超过现在取而代之的电报),全镇喜气洋洋,一片沸腾景象。

[人们套上各式四轮大马车,在大街上来回奔跑,马车中并没有载人。名为公牛和牡鹿的酒吧里都有人在演讲和辩论。小镇灯火通明。玻璃箱子中封着金盒子,石头底下压着钱币,成立了医院,老鼠和麻雀俱乐部也开了张。市场上焚毁了成打的土耳其女人模拟像,还有许多土里土气的小伙子,纸条从嘴上悬挂下来,上面写着“我是卑鄙的觊觎王位者”。不久,女王的米黄色小马一路小跑而来,带来女王要奥兰多当晚去温莎堡赴宴和过夜的邀请。奥兰多的桌上又像往常一样,堆满请帖。R伯爵夫人、Q夫人、帕尔默斯顿夫人、P侯爵夫人、W.E.格莱斯顿太太等人,纷纷恳请她光临,并提醒她,她们的家族与她的家族之间累世通好。]凡此种种,都如上文的做法,适于放在一个方括号中,原因在于它不过是一段插曲,在奥兰多的生活中无足轻重。她跳过它,继续生活。当篝火在市场上燃烧时,她正单独与谢尔默丁一起呆在黝暗的树林里。天气好极了,林木的枝权在他们头顶上伸展开来,纹丝不动,若有一片树叶飘下,那金红相间的树叶会忽忽悠悠,在空中飘游半小时,最后终于落下,栖息在奥兰多的脚面。

“马尔,给我讲讲,”她会说——“马尔,给我讲讲合恩角。”她说,于是谢尔默丁就会用树枝和枯树叶,还有一两个空蜗牛壳,在地上搭起一个合恩角的模型。

“这是北,”他说。“那是南。风起子这附近。双桅帆船正向西行驶;我们刚放下顶帆杆上的后桅纵帆;你看,就是在这里,这有点儿草的地方,船碰上了海流,你会看到,这是标出来的,在——我的地图和指南针哪里去了,水手长?——啊,谢谢!这就行,蜗牛壳那里就行。海流吃住了右舷,必须给艏斜帆桁上索具,否则船就要斜到左舷去,就是山毛榉叶落下的地方——因为你得明白,亲爱的——”他会这样不断说下去,而她,字字都听得仔细,并且对它们的意思心领神会。这就是说,无须他作任何说明,她即能看到浪尖上闪烁的磷光,侧支索上叮当作响的冰凌;看到他如何顶着大风爬上桅顶,在那里沉思人的命运;又如何下来,饮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上岸,被一黑女人迷住,后来又幡然悔悟,设法摆脱;读帕斯卡尔的著作;决心写哲思录;买一只猴子;辩论生命的真正意义之所在;决定值得去合恩角,等等,等等。凡此种种,外加他所讲的其他无数事情,她都能领会,因此当他告诉她饼干吃完了,她回答说,是啊,黑女人很能勾引入,对不对?他发现她竞能一点儿不差地领会他的意思,不免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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