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夫人:一只手提袋里?

杰克:(极其认真地)是啊,巴夫人。当时我是在一只手提袋里——一只相当大的黑皮手提袋,还有把手——其实嘛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手提袋。

巴夫人:这位贾詹姆还是贾汤姆先生,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普普通通的手提袋的呢?

杰克: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间。人家误成他的手提袋交给他的。

巴夫人: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间?

杰克:是呀,去布莱敦的月台。

巴夫人:什么月台无关紧要。华先生,坦白说吧,你刚才这一番话有点令我不懂。在一只手提袋里出世,或者,至少在一只手提袋里寄养,在我看来,对家庭生活的常规都是不敬的表示:这种态度令人想起了法国革命的放纵无度。我想你也知道那倒楣的运动是怎样的下场吧?至于发现手提袋的地点嘛,火车站的行李间正好用来掩饰社会上的丑事——说不定实际上早派过这种用场了——可是上流社会的正规地位,总不能靠火车站的行李间做根据呀。

杰克:那么,我该怎么办,是否可以请您指点?不用说,为了保证关多琳的幸福,什么事我都愿做。

巴夫人:那我就要郑重劝告你,华先生,要尽快设法去找几个亲戚来,而且乘社交季节还没结束,要好好努力,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至少得提一个出来。

杰克:这个,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那手提袋嘛我随时都提得出来:就在我家的梳妆室里。说真的,巴夫人,我想这样你也该放心了吧。

巴夫人:我放心,华先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你只当我跟巴大人真会让我们的独生女——我们苦心带大的女孩子——嫁到行李间里去,跟一个包裹成亲吗?再见了,华先生!

(巴夫人气派十足地愤愤然掉头而去)

杰克:再见!(亚吉能在邻室铿然奏起结婚进行曲。杰克状至愤怒,走到门口。)做做好事别弹那鬼调子了,阿吉!你发神经啊!

(琴声止处,亚吉能欣然上。)

亚吉能:不是都很顺利吗,老兄?难道说关多琳不答应吗?我知道这是她的脾气。她老爱拒绝人家。我认为她脾气真坏。

杰克:关多琳倒是稳若泰山。就她而言,我们是已经订了婚了。她的母亲真叫人吃不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夜叉……我不知道母夜叉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敢断定巴夫人一定就是。总之啊,她做了妖怪,又不留在神话里,实在不太公平……对不起,阿吉,也许我不该这么当面说你的姨妈。

亚吉能:老兄,我最爱听人家骂我的亲戚了。只有靠这样,我才能忍受他们。五亲六戚都是一班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

杰克:呸,胡说八道!

亚吉能:才不呢!

杰克:唉,不跟你争了。你呀什么东西都爱争。

亚吉能:天造万物,本来就是给人争论用的。

杰克:说真的,我要是相信这句话,早就自杀了……(稍停)阿吉,你想想看,一百五十年后,关多琳总不致于变得跟她妈一样吧?

亚吉能:到头来,所有的女人都变得像自己的母亲。那是女人的悲剧。可是没一个男人像自己的母亲。那是男人的悲剧。

杰克:你听多俏皮!

亚吉能:简直是语妙天下!讨论文明的生活,没有一句话比我这一句更中肯的了。

杰克:伶牙俐齿,把人给烦死。这年头,个个都是聪明人。无论上哪儿去,都躲不掉聪明人。这玩意儿已经变成一大公害了。但愿上帝保佑,为我们留下几个笨蛋。

亚吉能:笨蛋倒也不缺。

杰克:我倒很想见见他们。他们都谈些什么呢?

亚吉能:笨蛋吗?唉!当然是谈聪明人啰。

杰克:真是笨蛋!

亚吉能:对了,你进城叫任真,下乡叫杰克,这真相跟关多琳说过没有?

杰克:(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情)老兄,真相这玩意儿是不作兴讲给又甜又秀气的好女孩听的。你对于应付女人之道,见解倒是很特别!

亚吉能:应付女人的唯一手段,是跟她谈情说爱,如果她长得漂亮;或者跟别人去谈情说爱,如果她长得平庸。

杰克:呸,又是胡说八道。

亚吉能:那你弟弟怎么办呢?任真那浪荡子怎么办呢?

杰克:哦,不到周末我就可以解决他了。我可以说他在巴黎中风,死了。好多人不都是无缘无故就死于中风吗?

亚吉能:对呀,可是这毛病是遗传来的,老兄。这种事只出在自家人身上。还不如说是重伤风吧。

杰克:你能担保重伤风就不遗传,或者不相干吗?

亚吉能:当然不会了!

杰克:那,好极了。我那苦命的弟弟任真,在巴黎害了重伤风,突然去世。这就了结了。

亚吉能:可是我记得你说过……贾小姐对你那苦命弟弟任真的兴趣未免太高了一点,是吧?她不会太难过吗?

杰克:哦,那没有关系。我乐于奉告你,西西丽并不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她胃口一等,脚劲很强,而且全不用功。

亚吉能:我倒颇想见见她。

杰克:我会全神戒备,绝不让你见她。她太漂亮了,而且只有十八岁。

亚吉能:你有没有告诉过关多琳,你有一个太漂亮了的受监护人,才十八岁呢?

杰克:哎呀!这种事情,不作兴随口告诉别人的。包管西西丽跟关多琳会成为亲密好友。你爱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只要她们见面半小时,就会姐姐长妹妹短的了。

亚吉能:女人嘛,总要彼此称呼好些别的名堂之后,才会互称姐妹吧。好了,老兄,要是我们想去威利餐厅弄张好台子,也实在应该去换衣服了。你知道快七点了吗?

杰克:(烦躁地)唉!永远是快七点了。

亚吉能:嗯,我饿了。

杰克:就没见你不饿过……

亚吉能:饭后去哪儿呢?听戏吗?

杰克:哦,不行!我讨厌听戏。

亚吉能:那,去俱乐部吧?

杰克:哦,不行!我最恨聊天。

亚吉能:那,十点钟散步去帝国乐厅吧?

杰克:哦,不行!我最受不了一路东张西望:无聊得很。

亚吉能:那,到底赶什么呢?

杰克:什么也不干!

亚吉能:什么也不干,倒真是苦差事。不过嘛,只要是漫无目的,苦差事我也不在乎。

(老林上)

老林:费小姐来了。

(关多琳上。老林下。)

亚吉能:关多琳,说真的!

关多琳:阿吉,请你转过身去。我有一句话要私下跟华先生讲。

亚吉能:老实说,关多琳,我根本不该让你们这么搞。

关多琳:阿吉呀,你对人生采取的态度总是这样不道德,一点儿也不放松。你年纪还不够大,没资格这么做。(亚吉能退到壁炉旁边)

杰克:我的达令!

关多琳:任真,也许我们永远结不成婚了。看妈脸上的表情,只怕我们永远无望了。这年头,子女说的话,做父母的很少肯听了。旧社会对年轻人的尊敬,已经荡然无存了。我以前对妈的那点影响力,到三岁那年就不灵了。可是啊,虽然她能阻止我们结成夫妻,虽然我会嫁给别人,而且嫁来嫁去,可是我对你的永恒之爱,随她怎样也没法改变。

杰克:亲爱的关多琳!

关多琳:妈把你浪漫的身世告诉了我,还加上一些刺耳的按语,自然而然地深深感动了我。你的教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你的性格单纯得使我觉得你妙不可解。你城里的地址在奥巴尼公寓,我已经有了。你乡下的地址呢?

杰克:厚福县、武登乡大庄宅。

(亚吉能一直在用心偷听,暗自窃笑,把地址写在袖口上;又拿起《铁路指南》来。)

关多琳:想必寄信还方便吧?也许有紧急行动的必要,当然得先慎重考虑。我会每天跟你通信。

杰克:我的关多琳!

关多琳:你在城里还待多久呢?

杰克:到星期一。

关多琳:好极了!阿吉,你可以回过身来了。

亚吉能:谢谢你,我已经回过身来了。

关多琳:你也可以按铃了。

杰克:让我送你上马车好吗,达令?

关多琳:当然。

杰克:(老林上,对老林说。)我会送费小姐出去。

老林:是,先生。(杰克和关多琳下)

(老林用盘子盛着几封信呈递给亚吉能。可以想见都是帐单,因为亚吉能一瞥之下,立予撕去。)

亚吉能:老林,来一杯雪利酒。

老林:是,先生。

亚吉能:我大概要礼拜一才回来。你把我的出客装、便装和梁勉仁的全副行头,都拿出来吧。

老林:是,先生。(递上雪利酒)

亚吉能:老林,希望明天是晴天。

老林:明天从来不是晴天,先生。

(杰克上。老林下。)

杰克:真是个有见识有头脑的女孩子!这一辈子只有这女孩子令我喜欢。(亚吉能狂笑起来)你得意个什么东西呀?

亚吉能:哦,我只是有点担心可怜的梁勉仁,没有别的。

杰克:要是你不担心呀,你这位朋友梁勉仁总有一天会为你招来严重的麻烦。

亚吉能:我喜欢麻烦呀。世界上只有麻烦这种事绝不严重。

杰克:呸,又是胡说八道,阿吉。你一开口就是胡说八道。

亚吉能:谁开口不是这样呢。

(杰克怒视着他,走了出去。亚吉能点起一枝烟,俯视袖口,笑了起来。)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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