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乔治安娜醒来时,觉得城市的种种消遣似乎也索然无味。在这之前,这些消遣完全是提供乐趣的源泉;伦敦的每一条街道对她都是一个故事,那里的每一个障碍物都是街道的魅力的一部分。但是,今天伦敦给她的印象多么不同啊。它那阴森森的烟囱突兀地耸现在那双整夜未合的眼睛前;伦敦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这种想法预示的不是消遣,而是危险。难怪这会儿她的思绪飞回了德比郡。在彭伯里,她可以在宽广的花园里闲逛,寻求慰藉,然后,回到新嫂子面前,她那温馨的劝告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对乔治安娜有益。在这里,出门就有危险;而待在家里,困在一种孤寂之中,又无法逃避痛苦的思绪。

在这位年轻小姐多事的生活中,很少发生过像昨天晚上那样令她心烦的情况。以前乔治安娜也尝过愁的滋味,但难得自责。不过嘉丁纳太太的话——以前从没有人敢对她说这么刺耳的话——让她受到了震动,使她清醒过来。以前尽管很傻,她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浪漫故事中的女主角,近来又把自己想成某一位休·琼斯先生诗歌中的女主角。现在,她清醒过来——而且,这种清醒是残忍的,好比一个在此之前一直失明的人突然看清了自己丑陋的面容——她明白了这些年来她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任性,多么自私。她对保姆的批评不屑一顾;她引起哥哥的焦虑;她对姨妈的不敬;甚至她最引以为自豪的行为,她近来为维护伊丽莎白而与邻居的争吵,也只是造成别人的积怨,有百弊而无一利。然而,这一切与她昨天晚上对利·库珀先生的放肆态度相比,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好一个女主角!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姑娘,一个十分自负的人,就像她常常诋毁的咖苔琳姨妈一样,只是表现方式跟姨妈的不同。

回想起过去与那位年轻的建筑师发生的争执,她再也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理由。也许他的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专横,而她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曾那么冒昧地打听他的家庭关系,那么具体地询问他是怎样获得他的高等教育和学问的!这都是不得体的。如果她——出身高贵,地位优越——可以表现得这么没有礼貌,那么他生气也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但是文雅的风度,不管是她的也好,他的也罢,都不重要。詹姆斯·利·库琅也许会表现得比她傲慢,也许不会;比风度更重要的是,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一个正直的人,忠诚不贰,比外表潇洒的海伍德上尉高尚得多。乔治安娜完全亏待了他。他临走时对她的冷落完全是情有可原的。确实,如果他从现在起决定完全回避她,如果他们像在彭伯里的厅堂里那样无可避免地见了面,其结果不是像从前那样欢快的交谈,而是冷冷地点头和默默无声,那完全怪不了他。想到这个,她不由得叹口气,止不住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天一大早,就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乔治安娜的家门口,又有脚步声上楼来往她哥哥的书房而去,但是她太沉湎于自己的反思中,根本没有听到这些;不过,当汉娜带着十一点钟的邮件上楼来时,通过开着的房门从楼梯平台上传来了几个人的声音,其中有一个是乔治安娜最想不到这么快就在这里、在她哥哥的家里听到的,这就是詹姆斯·利·库珀的声音。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奔到楼梯口;只要她能友好地跟他打个招呼,她也许就可以开始弥补她早先的失礼。

但是她一看见他——他正和休·琼斯先生一起离开书房,两位先生的表情都挺严肃——她的勇气立刻就荡然无存了,她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等到他们离去。

直到这时她才上前去跟哥哥打招呼。“亲爱的费茨威廉,”她开口说,“我觉得今天我的头疼几乎没什么好转,我不得不想,也许德比郡的空气比伦敦的任何一位医生都对我有利。我们能不能马上就回去呢?”

达西和蔼地听着她说话,但是他的表情显得他另有心事。“乔治安娜,”她刚说完,他就接着说,“我得到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消息,是一件关系到你也关系到伊丽莎白和我的事情。你先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然后容我将这个消息全盘告诉你,因为我几乎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他这番话里的严肃劲儿把她给吓坏了,她乖乖地跟着达西来到起居室。等她坐好以后,达西开始说了起来:

“乔治安娜,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会觉得这是一件我们两人都不愿意听到的、不那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当然明白你近来在某位绅士手里遭受的痛苦。现在又该着我来让你增加对这个人的了解,虽然这会让你痛苦。昨天,我发现海伍德上尉是个寻机发财的无耻之徒,但那时候我想象不出他到底有多邪恶。”

虽然乔治安娜一听到上尉的名字就恶心,但她还是想公正一点。“哥哥,”她叫道,“你是什么意思呀?海伍德上尉选择眼彬格莱小姐私奔也许是让人吃惊的,甚至是不体面的;但是,这算不得罪恶。他是个世俗之人,完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行为。如果有什么人该受责备的话,那就是我自己,谁叫我错误地相信了他呢。”

但是达西先生不耐烦地大摇其头。

“好妹妹,你还没明白。海伍德上尉的确是个无耻之徒——光说他对你的行为吧,就足以证明了,虽然你的话很宽宏大量——但是;仅仅是三心二意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有更大的罪过。”

乔治安娜依然不吭声,困惑不解。

“你可记得,好妹妹——也许你只顾着悲伤,所以没有注意——昨天晚上那位年轻绅士是多么突然地离开嘉丁纳家的?这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你知道,嘉丁纳先生特别想凑一桌惠斯特的——但是晚餐桌上有人说的一些话让他们十万火急地离开了。要把这件事说明白,乔治安娜,我必须从头说起。”

“琼斯先生在比利时执勤的时候,好像医治过一个叫亨利·伯杰斯的少尉,那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琼斯先生果断地锯掉他的一条腿,救了他一条命。这个伯杰斯如今住在伦敦,日子过得很惨,恐怕是在收获一辈子的挥霍奢侈给他的报应吧。医生心地善良,总是力所能及地照料他,虽然他并不指望他的效力会得到报酬,或者从与他作伴中获得灵感。但他一如既往地照料着他。

“最近,这个家伙好像在醉酒时向琼斯先生吹嘘说,他将有一笔钱进帐。琼斯只是当它耳边风,因为诗人的注意力是常常开小差的,更何况,他了解伯杰斯是个吹牛大王,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不过这一回他吹嘘的是这么一件事。在赌钱的时候,他有两个特别好的搭档,像他一样的卑鄙,一贯的挥霍无度,只要能堵住债主的嘴,可以不择手段。其中有一个家伙是民团士兵,最近刚跟一户新发迹、不谙世事的人家联姻;那户人家他不想伤害,因为他有顾虑。这个三人集团中的第三个人、也是最大胆的一个——亏他有本事想得出来——提出一个计划,帮助一些乡下傻子解除一些新近得到的财产的负担。这个计划,乔治安娜,就是故意指控某个家庭成员偷窃当地一家店铺的花边。”

“天哪,哥哥;”乔治安娜无比惊愕地叫道,“你该不是……”

“别急,听我说完。这件事很快就由哈福德郡一位受到城市生活腐蚀的年轻的店老板帮助完成了;那位女士被拘押了,她的自由,甚至她的生命,都悬而未决,要等到她的丈夫拿出一千镑来才能得到安全。这个最邪恶的诡计的策划者,照伯杰斯的吹嘘,就是那位口碑甚好的海军上尉,他孩提时的一位朋友——他是在赫勒福德郡沃林福德村里度过童年的。其实,琼斯认识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故事。所以,乔治安娜,当他听我说起我们这位可爱的托马斯·海伍德,皇家海军的上尉,也是来自那个沃林福德时,他的情绪就可以想象了!

“琼斯和利·库珀马上离开嘉丁纳家,径直去到科文特加登伯杰斯的住所。那位少尉像他往常这个时候一样,酒气熏天,而且兴致很高,固为他听说了他的老朋友一连串的不幸中最新的一次不幸。不用鼓励,他就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了。

“看起来海伍德上尉在欧洲大陆确实很有名气;但是并非如他说的那样是个英雄,而是个从来不做好事的家伙。他的邪恶行为有很多——有一些,亲爱的乔治安娜,简直无法向你启齿,那会玷污了你的耳朵一但是最不可救药的是他嗜赌如命。赌台早就吸干了他所有的钱财;很快他又赔上了家产;债台一年高过一年。由于绝望,兵役期一满他就来到了伦敦,想找一个有钱的妻子,以重整旗鼓。

“伯杰斯这个无赖把他老搭档的倒霉事说得有滋有味。在肯特郡,有一位女继承人一度似乎很可能被他追到手,海伍德上尉抱着很大希望;后来她的母亲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经济上的窘迫,就让他卷了铺盖一咖苔琳姨妈,不管你怎样评价她,在有关她女儿财产的问题上,是很精明的。在这儿——伦敦,他忙于实施最新的诡计,暂时无暇顾及猎获巨额财产的打算——或者说直到两天前这种情形才有所改变。

“就在这个房间,亲爱的乔治安娜,海伍德上尉发现他的真面貌暴露了,他的意图有了危险。看起来,伯杰斯常常在上尉面前吹嘘著名的诗人兼医生休·琼斯给他看病的事;但他俩谁都没有想到琼斯认识他们打算欺诈的那个人家。就在他们的家里与他面对面相遇,使上尉惊慌失措。很难指望伯杰斯在跟医生说话时不说漏嘴!那天晚上他去看伯杰斯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现在他看见自己很可能会暴露,便决定放弃整个计划,并声明那位女士是无辜的,以便了结与店铺老板之间的关系,就此完全摆脱掉这件事情;但是那位少尉生来鲁莽,又有杜松子酒壮胆,更何况,确信他们当中的第三位决不同意打退堂鼓,所以只哈哈大笑,非常有风度地同意他退出,自己打算从赃物中分得更多。

“海伍德在那里坐了很久,抱怨自己的运气,确实,他们两个的运气似乎都背透了,由于他的债主们逼得很紧,他若退出他们的阴谋,放弃分赃,真是走投无路了。于是——我们的上尉别的一无长处,就是脑子转得快——他想出了一个解除他的不幸的好办法。他说,在伦敦还有一位女继承人,不谙世事,容颜正在迅速消褪,他很有把握获得她的感情。如果他加紧行动的话,就可以在她家里有时间详细询问他的前程之前获得她的芳心。这会儿,他正在忙这件事呢。珈罗琳·彬格莱的未来就这么迅速地定了下来,而且,我怕这个未来是不会幸福的。”

乔治安娜听着他的复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以致好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到这时她才能说话。“我替彬格莱小姐可惜,”她叹了口气说。“我受到过上尉的伤害,而她,可怜的小姐,比我更惨。但是,哥哥,”她振作起来,“你告诉我说,腓力普太太的名誉已经得到澄清,她已恢复了自由,这是真的吗?这么说来,这些可怕的消息中还带有一些好的。”

“这些事情是很可怕,”他说,“若不是有一件特别的事,它们还会更糟……“乔治安娜,还有许多事情要揭露,我一直心存疑虑,不知要不要告诉你,我知道说出来会让你痛苦。但是你应该知道;你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因为那第三个胡作非为的人,好妹妹,恐怕你早已认识,而且说起他你就会伤心;因为在过去他曾严重地伤害过你。他的名字叫乔治·韦翰中尉。”

“韦翰中尉!”乔治安娜叫了起来,脸色煞白。“哦,亲爱的哥哥!受这种人的折磨!他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你不相信吧,这也难怪你,”她的哥哥回答说。“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妹妹,值得欣慰的是,他的目的完全不是要伤害你,而是要对我报仇。别急,乔治安娜,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看起来,伯杰斯在说他的故事时;越说越高兴,而我们那两位年轻的朋友越听越害怕。在他们到达伯杰斯住所前不到一个小时,伯杰斯曾经把韦翰叫来,把海伍德上尉退出他们的阴谋这个可笑的消息告诉了他。令他惊讶的是,这个消息并没有使这位中尉高兴,反而引起他勃然大怒。他叫道,如果伯杰斯看不出由于琼斯的关系他们的计划前功尽弃的话,那他真是个傻瓜。随后,让伯杰斯觉得有趣的是,他的火气越采越大。琼斯在其客厅出现的那户人家,就是十恶不赦地伤害过他的那户人家。那个骄傲的家族,曾经与他的家族有过最密切的关系,正是他们应该为他所有的不幸负责;他们夺走了他的生计,使他失去了本来属于他的利益;让他衰败到贫困的地步,这与他的初衷是格格不入的。现在——最后——他们又破坏了这个——他的最新计划!这是无法忍受的。

“伯杰斯说,他这样怒气冲冲的,持续了好几分钟。除非他像当初他们伤害他一样地伤害了他们,否则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他要搞臭他们在伦敦的名誉;他要散布谣言——亲爱的乔治安娜,振作起来,因为这无疑将是最让人伤心的——说那个人家的某位年轻姑娘对他做出过不检点的行为。不,他继续说,不把乔治安娜·达西小姐的名誉搞臭,他决不罢休。”

乔治安娜再也受不住了,哇地哭了起来。她哥哥等了她一会儿,让她平静下来,然后继续说下去。

“那位优秀的青年利·库珀义愤填膺地听着伯杰斯说。但是当他听到你的名字被这样玷污时,妹妹,他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了。真的,他一把卡住邪恶的伯杰斯的喉咙,威胁他说,如果他不说出那个家伙在哪里,那就更加要他好看,伯杰斯吓坏了,立刻回答了他。

“我们的诗人说,以前他从没见过他的朋友发这么大的火。他冲出伯杰斯的住所,也不等琼斯,就径直朝韦翰住的爱德华街奔去。小妹妹,我真不想向你描述随后出现的场面。你知道,韦翰先生长得很健壮,而且他又像头困兽,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斗不过利·库珀;没费什么口舌,现在,韦翰就已被送进了博街监狱,他的同伙也正在受到法律的追究。嘉丁纳先生喜不自禁,已经前往哈福德去接他姐姐回家了。

“你可以想象,最亲爱的乔治安娜;我们的年轻朋友多么不愿意向我详细述说这件事中的某些部分。关于韦翰,他们说不完他的邪恶:他是个天生的说谎者,可恶的魔鬼。尤其是利·库珀,他气得甚至把这些难以启齿的事重述了一遍。对年轻的琼斯,特别是对那位勇敢、好样的利·库珀,我们家欠的情份还也还不了啊。”

乔治安娜无力回答。稍稍有了点力气,她就匆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沉浸到她自己的激动不安的反思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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