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邻居们的屋子里,人们头一次谈起在今后很长的时间内将要在所有的谈话中占首要地位的那个题目,要看一看谈起来情形怎样。邻居们伸出大拇指彼此比划那颗珍珠有多么大,他们又做出种种抚爱的小手势表示它多么可爱。今后他们要非常密切地注意奇诺和胡安娜,看财富是否会象冲昏所有人的头脑那样,也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人人都明白大夫为什么来的。他伪装得不大高明,因此完全被人看穿了。

在外面的港湾里有一群密集的小点闪闪地发光,浮到水面来逃避一群闯进来吃他们的大鱼。在屋子里面人们可以听到屠杀进行时小鱼的咻咻声和大鱼跳跃的溅拍声。水蒸气从海湾中升起,结成盐水珠子落在灌木丛和仙人掌上,落在小树上。夜耗子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小猫头鹰一声不响地追捕着它们。

眼睛上面有火红斑点的那条瘦瞵嶙的小黑狗来到奇诺的门口,伸头朝里面张望。当奇诺抬起头来瞧它一眼的时候,它把臀部摆动得都快散开了,奇诺把头一转过去,它又平静了下来。小狗没有走进屋子,可是它带着狂热的兴趣望着奇诺从小瓦盘里吃豆子,又望着他用一块玉米饼把盘子擦干净,吃了饼,又用龙舌兰汁把这些东西送下去。

奇诺吃完饭正在卷一支纸烟,忽然胡安娜急促地喊了出来:“奇诺。”他瞧了她一眼便站起来,赶快走到她面前,因为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恐怖。他站在她旁边,弯着身子朝下看,可是光线非常暗淡。他把一堆小柴枝踢进灶坑去燃起一阵烈火,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看到小狗子的脸了。孩子的脸是通红的,他的喉咙在抽动,一道粘粘的唾液从他的嘴唇中间流了出来。腹部肌肉的痉挛开始了,孩子病得很厉害。

奇诺跪在妻子身旁。“原来大夫果真知道,”他说,他不单说给妻子听,也在说给自己听,因为他的心是冷峻而多疑的,他也想起了那白色的粉末。胡安娜左右摇晃着,哼出了那小小的“家庭之歌”,仿佛它能够击退危险似的,这时孩子在她怀里一面吐着,一面折腾着。现在奇诺心里产生了疑惧,邪恶的音乐便在他头脑里震响了起来,几乎驱走了胡安娜的歌。

大夫喝完了巧克力,小口小口地咬着甜点心。他在餐巾上擦擦手指,看看表,站了起来,拿起了他的小手提包。

孩子得病的消息在茅屋丛中迅速地传开了,因为在穷人的仇敌中,疾病的地位仅次于饥饿。有人轻轻地说:“你瞧,幸运带来恶毒的朋友。”他们点点头,站起来到奇诺家去。邻居们盖住鼻子,在黑暗中急急地跑着,直到他们又挤进了奇诺的屋子。他们站在那里凝神看着,同时三言两语地谈论着在一个喜庆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是多么不幸,他们还说:“一切事情都操在天主的手里。”老年的妇女在胡安娜旁边蹲下,要能帮忙就给她帮点儿忙,要不能帮忙就给她点安慰。

这时大夫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后面跟着他的佣人。他把那些老太婆象赶小鸡一样地赶散了。他抱起孩子,仔细看看,又摸摸他的脑袋。“毒已经发作了,”他说。“我想我能够打败它。我一定尽我的力量。”他要了一杯水,在水杯里放进三滴阿摩尼亚,然后他扳开孩子的嘴,把它灌了下去。孩子受着治疗,一面飞溅着唾沫一面尖声地喊叫,同时胡安娜用惊惶的眼睛望着他。大夫一面干活儿一面说点儿话。“幸而我懂得蝎子的毒,要不然——”于是他耸耸肩膀,表示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奇诺很疑心,他不能把他的视线从大夫敞开的提包上,从里面的那瓶白粉末上移开。渐渐地,痉挛平息了,孩子也在大夫的手下面松弛了。然后小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便睡去,因为他吐得累极了。

大夫把孩子放在胡安娜的怀里。“他现在就会好了,”他说。“这一仗我打胜了。”胡安娜满怀崇敬地望着他。

现在大夫关他的提包了。他说,“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够付这笔账?”他的口气甚至是和蔼的。

“等我卖掉我的珍珠我就付给你,”奇诺说。

“你有一颗珍珠?一颗好珍珠吗?”大夫满怀兴趣地问。

这时邻居们异口同声地插进来说了。“他找到了稀世宝珠,”他们嚷道,同时他们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表示那颗珍珠有多么大。

“奇诺要成为阔人了,”他们叫嚷。“还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珍珠呢。”

大夫露出惊讶的样子。“我倒没有听说。你把这颗珍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吗?也许你乐意让我把它存在我的保险箱里吧?”

奇诺的眼睛现在眯上了,他的脸颊绷得紧紧的。“我把它收好了,”他说。“明天我把它卖掉,然后我就付你的钱。”

大夫耸耸肩膀,他的湿漉漉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奇诺的眼睛。他知道珍珠一定埋在屋子里,他又想奇诺说不定会朝着埋珍珠的地方看的。“要是还不等你卖掉就让人偷走,那就太可惜了,”大夫说,随即他看到奇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着茅屋侧面的柱子近旁的地面上溜过去。

当大夫已经离开,邻居们也都不大情愿地回家之后,奇诺蹲在灶坑里通红的小煤块旁边,倾听着夜晚的声音:那小浪轻轻拍岸的声音和远处的狗叫,微风掠过茅屋的屋顶的声音和村中邻居们在他们屋子里的低语,原来这些人并不整夜酣睡;他们不时地醒来,说说话,然后又睡去。过了一会儿,奇诺站了起来,走到他屋子的门口。

他闻闻风,听听有没有鬼鬼祟祟或者偷偷摸摸的不寻常的声音,他的眼睛搜索着暗处,因为邪恶的音乐在他脑子里响着,而他又激愤又害怕。在他用感官探查过夜晚以后,他走到那侧面的柱子旁边埋珍珠的地方,把珠子挖出来,拿到睡席上去,然后在睡席下面的泥地上又挖了一个小洞,埋起他的珍珠,又把它盖好。

胡安娜坐在灶坑旁边,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等他埋好了珍珠之后,她问:“你怕谁?”

奇诺寻求一个真实的回答,他终于说:“所有的人。”他感到一层硬壳渐渐把他包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一齐在睡席上躺下,胡安娜今夜没有把孩子放在吊箱里,而是搂在自己怀里,用披巾盖住他的脸。接着最后的亮光从灶坑里的余烬中消失了。

但是奇诺的脑子还在燃烧,甚至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梦见小狗子会念书了,他自已民族中的一个人能够告诉他事物的真相了。在他的梦中,小狗子念着一本跟一座房子一般大的书,上面有跟狗一般大的字母,那些字儿在书上奔驰和游戏。然后黑暗笼罩了书页,邪恶的音乐又随着黑暗来到了,于是奇诺在睡梦中翻腾着;他一翻腾,胡安娜的眼睛就在黑暗中睁开。接着奇诺醒了过来,邪恶的音乐在他心里跳动,他便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躺着。

这时从屋子的角上传来一个响声,轻得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一只脚在地面上的一碰、一阵被抑制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奇诺屏息听着,他知道,屋里的那个阴暗的东西也在屏着气听。有一会儿茅屋的角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奇诺本来也许会以为那声音是他想象出来的。但是胡安娜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向他警告,接着那声音又来了!——一只脚擦在干燥的土地上的沙沙声和手指在泥土中扒弄的声音。

于是奇诺胸中涌起了一种狂乱的恐惧,而象往常那样,愤怒又紧跟着恐怖一同来到。奇诺的手悄悄地伸进了胸口,在那里,他的刀吊在一根绳子上,然后他象一只怒猫似的跳了起来,一面挥舞着,一面怒吼着,向他确信是在屋角的那个阴暗的东西扑过去。他碰到了布,用刀扎过去没扎中,又扎了一下就觉得刀子扎穿了布,然后他的脑袋给雷劈着似的痛得炸开了。门口有一阵轻轻的疾走声,又有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奇诺可以感到温热的血从他的前额往下流着,他也可以听到胡安娜朝他喊着“奇诺!奇诺!”她的声音里带有恐怖。然后冷静象愤怒一样迅速地控制了他,于是他说,“我没什么。那东西走掉了。

他摸索着走回到席子上。胡安娜已经在弄火了。她从煤炭中拨出一块火炭,把玉米壳扯成小片加在上面,又在玉米壳里吹起一个小火焰,于是一个小小的火光在茅屋里跳跃着。然后,胡安娜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拿来一小截供献的蜡烛,在火焰上点着之后竖在一块灶石上。她动作很快,一边走动一边低声哼唱着。她把披巾的一端在水里浸湿,又把血从奇诺的破裂的前额上擦掉。“这不算什么,”奇诺说,但是他的眼睛和声音又严峻又冷酷,一种郁结的仇恨正在他的心里滋长。

现在,胡安娜心里早已在增长的紧张情绪涌到表面来了,她的嘴唇也变薄了。“这东西是邪恶的,”她粗声地说。“这颗珍珠就象一桩罪恶!它会把我们毁掉的,”接着她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了。“把它扔掉,奇诺。我们用两块石头把它压碎吧。我们把它埋起来并且忘掉埋藏的地方吧。我们把它扔回到海里去吧。它带来了祸害。奇诺,我的丈夫,它会把我们毁掉的。”在火光里,她的嘴唇和她的眼睛都充满着恐惧。

但是奇诺的脸一动也不动,他的心和他的意志也不动摇。“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说。“我们的儿子一定得进学校。他一定得打破这个把我们关在里面的罐子。”

“它会把我们都毁掉的,”胡安娜大声说。“甚至我们的儿子。”

“别响,”奇诺说。“别再多说啦。明天早晨我们就把珍珠卖掉,然后祸就消失了,只有福留下来。别响啦,我的妻子。”他的黑眼睛瞪着那个小火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刀还在手里,于是他举起刀身看看,发现钢上面有一小道血迹。有一会儿他似乎打算在他的裤子上擦擦刀身,可是随后他把刀扎进了土地,就这样把它擦干净了。

远处的公鸡开始叫唤,空气也变了,黎明快到了。晨风吹皱了港湾里的水,也从红树丛中飒飒地吹过,小浪更急地打在有堆积物的沙滩上。奇诺掀起睡席,把珍珠挖出,搁在面前呆呆地看着。

珍珠在小蜡烛的亮光中闪烁着,以它的美丽哄骗着他的脑子。它是那么可爱,那么柔和,并且发出了自己的音乐——希望和欢乐的音乐,对未来、对舒适、对安全都做了保证。温暖的珠光许给了一剂抵抗疾病的糊药和一堵抵御侮辱的墙。它向饥饿关上了大门。当奇诺盯着它的时候,他的眼睛变柔和了,他的脸也轻松了,他可以看到供献用的蜡烛的小影子反映在珍珠的柔和的表面上,同时他耳朵里又听到那可爱的海底的音乐,海底绿色的四散的光芒的调子。胡安娜偷偷地瞧了他一眼,看到他在微笑。因为他们俩在某一方面说来是一个人,怀着一个目的,她也和他一道笑了。

于是他们怀着希望开始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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