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诺朝下看看他那只握着的手,指关节上他捶过大门的地方已经结痂并且皱紧了。
现在黄昏快到了。于是胡安娜用披巾兜住孩子,让他吊在她的屁股旁边,然后她走到灶坑面前,从灰烬中拨出一块煤,折碎了几根树枝加在上面,再把火扇着。小小的火焰在邻居们的脸上跳跃。他们知道他们也该去吃饭了,可是他们还舍不得离开。
天差不多已经黑了,胡安娜的火在篱笆墙上投下了人影,这时低语传了进来,又挨次传开去:“神父来了——司铎来了。”于是男的都脱下帽子,从门口往后退,女的都把披巾拢在脸上,并且垂下了眼睛。奇诺和他的哥哥胡安﹒托玛斯站起身。神父走了进来——一个头发花白、上年纪的人,有着衰老的皮肤和年轻的锐眼。他认为这些人是小孩子,也把他们当小孩子看待。
“奇诺,”他轻声地说,“你取的是一个伟大的名字——而且是一个伟大的教会之父,”他使他的话听上去好象一次祝福。“跟你同名的那个人驯服了沙漠,又纯净了你的民族的灵魂,你知道吗?书本里有的。”
奇诺迅速地低下眼看看吊在胡安娜屁股旁边的小狗子。将来有一天,他心里想,那孩子会知道书本里有什么东西以及没有什么东西。音乐已经从奇诺的脑子里消失了,可是现在,早晨那个旋律,邪恶的,敌人的音乐微细地、缓慢地,响了起来,不过声音很微弱。于是奇诺望着他的邻居们,看看是谁把这支歌带进来的。
可是神父又开口了。“我听说你发了一笔大财,找到一颗大珍珠。”
奇诺张开手把它伸了出来,神父看到珍珠的大小和美丽,便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说,“我希望你记得,我的孩子,向赐给了你这个宝贝的天主谢恩,并且祈求他在将来不断给你指导。”
奇诺默默地点着头,倒是胡安娜轻声地说:“我们一定记得,神父。现在我们要举行婚礼了。奇诺刚才那么说了。”她望着邻居们,让他们证实她的话,他们便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开头的念头便是好念头。天主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他掉转身子悄悄地离开了,于是大家让他过去。
可是奇诺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了珍珠,他在疑心地四下张望,因为在他耳朵里,邪恶的歌和珍珠的音乐尖声地对唱着。
邻居们悄悄地走出去回家了,于是胡安娜蹲在灶火旁边,把一沙锅的煮豆子搁在小小的火焰上面。奇诺走到门口向外面望着。象往常那样,他可以闻到许多家的炉火冒出的烟,他也可以看到朦胧的星星和感到夜晚空气的潮湿,于是他把鼻子盖了起来。那只瘦狗来到他面前,摇动着身子打招呼,好象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子,奇诺朝下望它,但却视而不见。他已经突破界限,进入了一个寒冷而寂寞的外界。他感到孤独而没有保护,那唧唧叫着的蟋蟀,尖声叫着的雨蛙和哇哇喊着的蛤蟆仿佛也都在播送那邪恶的旋律。奇诺微微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拉得靠鼻子更紧一些。他还把珍珠拿在手里,紧紧地在手心里握着,珠子又温暖又光滑地贴在皮肤上。
在他身后,他听到胡安娜轻轻地拍着玉米饼,然后把它们放在那陶制的平锅上,奇诺感到他的家庭的温暖和安全都在他背后,“家庭之歌”象小猫轻轻哼着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可是现在,他凭着从嘴里说出他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而创造了未来。一个计划是一件真实的东西,已经计划好的东西也是感觉得到的,一个计划一旦做好并摹想出来之后,就和其它的现实一道成为现实了——破坏是破坏不了的,却很容易受到打击。因此奇诺的未来是真实的,但是未来一经建立,破坏它的力量也就树立起来了,而这他是知道的,因此他不得不准备抵御打击。还有一点奇诺也是知道的——神不喜爱人们的计划,神也不喜爱成功,除非那是出于偶然。他知道,如果一个人由于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成功,神是要向人报复的。因此奇诺害怕计划,但是,既然已经做了,他就决不能再破坏它了。而且为了抵御打击,奇诺已经在为自己预备一层坚硬的皮肤来防备世界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脑子在危险还没有出现之前就搜索着危险。
站在门口,他看见两个男人走拢来;其中一个提着一盏手灯,灯光照亮了地面和两个人的腿。他们从奇诺的篱笆墙的入口处转进来走到他的门口。奇诺看出一个是大夫,另一个是早晨开门的那个仆人。当他看出他们是谁的时候,奇诺右手上破裂的指关节发起烧来。
大夫说:“今天早晨你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可是现在,刚刚有空,我就来看小宝宝了。”
奇诺站在门口,堵着门,憎恨在他眼睛后面愤怒地燃烧着,还有恐惧,因为几百年来的奴役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灵上。
“孩子现在差不多好了,”他简慢地说。
大夫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睛在布满了淋巴的小眼窝里却没有笑。
他说:“有时候,朋友,蝎子的螫伤有一种奇怪的后果。起初表面上见好,然后出其不意地——噗!”他噘起嘴发出一个轻微的爆破声来表示那会发生得多么快,他又挪了挪他那个小小的黑色的大夫用的手提皮包,让灯光落在上面,因为他知道奇诺的种族喜爱任何行业的工具并且信任它们。“有时候,”大夫用流畅的语调接着说,“有时候会使人的腿干瘪掉,眼睛瞎掉一只,或者成了驼背。哦,我知道蝎子螫伤是怎么回事,朋友,我会把它治好。”
奇诺感到愤怒和憎恨在化成恐惧。他不懂,而大夫也许是懂的。他不能冒险,拿他的肯定的无知来对抗这个人的可能有的知识。他落在陷阱里了,他的同胞一向如此,将来也会如此,直到,象他所说的,他们能确实知道所谓书本里的东西的确是记载在书本里的。他不能冒险——不能拿小狗子的性命或者身体的健全来冒险。他站开了,让大夫和他的仆人走进茅屋去。
他走进去的时候,胡安娜从灶旁站起来倒退着走开,她又用披巾的穗子盖住孩子的脸。当大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的时候,她抱紧了孩子朝奇诺看着,奇诺站在一旁,火的影子在他脸上跳动着。
奇诺点点头,她这才让大夫把孩子抱过去。
“把灯举起来,”大夫说,仆人把手灯举高之后,大夫看了一会孩子肩上的伤。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翻开孩子的眼睑看了看眼球。小狗子在跟他挣扎,可他只是点了点头。
“正如我料到的那样,”他说。“毒已经进去了,很快就要发作。过来,你瞧!”他按住了眼睑。“瞧——它是蓝的。”奇诺焦急地瞧瞧,看到它果真有点儿蓝。他也不知道它是否一向就有点儿蓝。可是陷阱已经设好了。他不能冒险。
大夫的眼睛在它们的小眼窝里浮出了眼水。“我要给他一点药来败败毒,”他说。接着他把孩子递给奇诺。
于是他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小瓶白色的粉末和一个胶囊。他在胶囊里装满了粉末又盖了起来,然后在第一个胶囊外面又套上第二个胶囊,也盖了起来。然后他非常麻利地动作着。他把孩子抱过来,掐他的下唇,直到他张开了嘴。他的胖手指把胶囊放到孩子的舌根他吐不出来的地方,然后从地上拿起盛着龙舌兰汁的小水壶给小狗子喂了一口,这就算完了。他又看看孩子的眼球,然后他噘起嘴来,好象是在思索。
他终于把孩子递回给胡安娜,然后转身向着奇诺。“我想一小时内毒就会发作,”他说。“这药也许可以使小宝宝不受伤害,不过我一小时之内还要来一次。也许我正赶上救他的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走出小屋,他的仆人提着手灯跟随着他。
现在胡安娜把孩子包在披巾里,她又焦急又害怕地盯着他看。奇诺走到她面前,揭起披巾盯着孩子看。他挪动了手想去看看眼睑下面,这才发现珍珠还在他手里。于是他走到靠墙的一个箱子前面,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破布。他把珍珠包在破布里面,然后走到茅屋的角上,用手指在泥地上挖了一个小洞,把珍珠放在洞里,盖上土,又掩蔽了那个地方。然后他走到火的面前,胡安娜在那里蹲着,注视着孩子的脸。
大夫回到家里,在椅子上坐定,看了看表。他的仆人给他端来一顿简单的晚餐,有巧克力、甜点心和水果,而他不满地瞪着这些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