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城怎样不断注意着它自己以及它所有的单位的动态,那是令人惊异的。如果每一个男人和女人,每一个儿童和婴儿,都按照大家熟悉的常规行动和做人,也不冲破任何壁垒,也不跟任何人意见不同,也不标新立异,也不生病,也不危害城市的心灵的安适和宁静或者生活的平稳不断的流动,那么那个单位就可以消失而且连提也不必提起。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越出习惯的想法或者大家熟悉和信赖的常规,全城居民的神经系统便紧张地响起来,消息便沿着城市的神经线传开了。然后各个单位都跟整体通消息。

因此,在拉巴斯,全城一清早就都知道奇诺那一天要去卖珍珠。消息传到茅屋中的邻居的中间,传到采珠人的中间;消息传到中国杂货店的老板们中间;消息传到教堂里,因为辅祭的男孩子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消息悄悄地来到修女们中间;教堂前面的乞丐们谈论着它,因为他们要在场领取一小部分幸运初结的果实。小男孩们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可是最重要的是那些收买珍珠的人。天大亮之后,在那些珍珠收买人的铺子里,各人都单独坐着,面前摆着黑天鹅绒的小托盘,各人都一面用指尖把珍珠滚来滚去,一面考虑着他自己在这幅图画里所占的地位。

大家以为那些珍珠收买人是一个个单干的人,他们竞相出价来收买渔民拿来的珍珠。有一度曾经是这样的。但这是一种浪费的方法,因为在兴奋地出价竞买一颗珍珠的时候,付给渔民的价钱往往会太大。这种方法太划不来,决不能助长。现在只有一个有许多只手的珍珠收买人,因此那些坐在铺子里等候着奇诺的人都知道他们将出什么价钱,他们出价将出到多高,以及各人将使用什么方法。尽管这些人除了薪水之外得不到别的好处,他们却都很兴奋,因为追逐当中就有刺激,并且如果一个人的本分在于压低价钱,那么他从尽量压价当中一定会得到快乐和满足。要知道,世界上人人都是努力尽自己本分的,没有一个人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论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怎么样。且别说他们可能得到什么奖赏、什么赞扬、什么提升,一个珍珠收买人就是一个珍珠收买人,谁用最低的价钱买到珍珠,谁就是最好和最快乐的珍珠收买人。

那天早晨太阳是浓黄的,它从港湾和海湾里吸起水蒸气,又把它化成一条条闪亮的纱巾挂在空中,因此空气颤动着,而景象是虚幻的。一幅幻景悬在城市以北的空中——二百多里以外的一座山的幻景,这座山的高坡上长满了松树,还有一个巨大的石峰高耸在森林线之上。

这天早晨那些小船都排列在沙滩上;渔人们没有出去采珍珠,因为在奇诺去卖大珍珠的时候,将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那么多的东西可看。

在岸边的那些茅屋里,奇诺的邻居们这顿早饭吃得特别久,他们谈论如果他们找到了那颗珍珠,他们打算做什么。有一个人说他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罗马的教皇。另一个人说他要为他这一家人的灵魂献一千年的弥撒。另一个人想他或许把那笔钱拿来分散给拉巴斯的穷人。第四个人想到一个人用珍珠卖得的钱所能做的各种好事,想到一个人有了钱以后所能举办的各种慈善、救济事业,各种劝良工作。所有的邻居都希望意外之财不会冲昏奇诺的头脑、不会把他变成一个大阔佬,不会把贪婪、仇恨和冷酷的肢体移接在他的身上。因为奇诺是一个大家喜爱的人,如果这颗珍珠毁了他,那未免太可惜了。他们说:“那个好媳妇胡安娜,那个美丽的孩子小狗子,还有今后要生的其他的孩子,如果这颗珍珠把他们全都给毁了,那会是多么不幸的事。”

对于奇诺和胡安娜来说,这是他们一生里早晨之中的早晨,只有孩子出世的那天墨西哥西北部下加利福尼亚南区的海港,采珠业中心。

才能和它相比,这个日子将决定所有其它日子的排列。他们会这样说:“那是在我们卖那颗珍珠的两年以前,”或者,“那是在我们卖那颗珍珠的六个星期之后。”胡安娜这样考虑着,便把谨慎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她替小狗子穿上她准备在有钱为他领洗的时候给他穿的受洗的衣服。胡安娜梳好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用红缎带在辫梢上扎了两个蝴蝶结,又穿上了她结婚时穿的裙子和背心。等他们准备好,太阳已经高高的了。奇诺的褴褛的白衣服至少还干净,并且这是他衣服褴褛的最后一天了。因为明天,或者就在今天下午,他便会有新衣服了。

邻居们从他们的茅屋的缝隙里望着奇诺的门,他们也打扮好了。他们对于陪同奇诺和胡安娜去卖珍珠,并没有不自然的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他们要是不去才是疯了呢。那简直就是一个不友好的表示。

胡安娜仔仔细细地围好了披巾,她把长的一头搭在右胳膊肘下面,又用右手把它拢住,这样胳膊下面便有了一个小吊床,在这个小吊床里她放进了小狗子,让他靠在披巾上,这样一来,他就什么都可以看见,而且也许还会记住呢。奇诺戴上他的大草帽,用手摸摸是不是戴得正合适,不要戴得太后或是太斜,象一个轻浮的、大大咧咧的单身汉那样,也不要象一个年长的人那样戴得端端正正的,而是微微向前倾斜,表现出进取、严肃和强劲的精神。从一个人戴的帽子的倾斜度里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奇诺把脚伸进凉鞋,把后跟上的皮带拉上来扣好了。大珍珠包在一块旧的、柔软的鹿皮里,又放在一个小皮口袋里,皮口袋又放在奇诺的衬衣口袋里。他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毯子叠成一个细长条搭在左肩上,现在他们都准备停当了。

奇诺庄严地走出屋子,胡安娜跟着他,带着小狗子。当他们沿着那条被大水冲洗过的小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邻居们和他们会合了。房子吐出人来,门口吐出孩子来。可是由于事情重大,只有一个人挨着奇诺走,那就是他的哥哥胡安﹒托玛斯。

胡安﹒托玛斯在关照他的弟弟。“你一定要小心,别让他们欺骗你,”他说。

奇诺表示同意,“是得非常小心。”

“我们不知道别处出些什么价钱,”胡安﹒托玛斯说,“如果我们不知道珍珠收买人把这颗珍珠拿到另一个地方卖多少钱,我们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公平的价钱呢?”

“这话说得不错,”奇诺说,“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呢?我们在这儿,我们不在别处。”

他们一路向城里走去的时候,跟在他们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于是胡安﹒托玛斯,纯粹由于神经紧张,继续往下说。

“在你没出世之前,奇诺,”他说,“老一辈的人想出过一个把珍珠多卖点儿钱的办法。他们想,如果他们有一个代理人,这个人把大家的珍珠都带到首都去卖掉,只拿他那一份利润,那就会好多了。”

奇诺点点头。“我知道,”他说。“那是个好主意。”

“他们果真找了这样一个人,”胡安﹒托玛斯说,“他们把珍珠都聚在一起,打发他动身了。他一去就没有消息,珍珠也都损失了。后来他们又找了一个人,又打发他动身,他也一去就没有消息了。于是他们放弃了这个主意,还是用老办法。”

“我知道,”奇诺说。“我听爸爸讲过。那是个好主意,但是违反宗教,神父把这点说得很清楚。珍珠的损失是对那些企图离开自己岗位的人的一种惩罚。神父讲得很清楚,每个男人和女人就好象是天主派来守卫宇宙这座城堡的某个部分的士兵。有人在城墙上,有人在城里面的黑暗深处。可是每人都必须忠于他的岗位,决不能跑来跑去,要不然这座城堡就会受到地狱的攻打陷入危险。”

“我听他讲过那篇道理,”胡安﹒托玛斯说。“他每年都讲一遍。”

亲兄弟俩向前走着的时候微微眯着眼。自从那些外国人挟着说教和威权,以及支持这二者的火药,一来到这里之后,他们,他们的祖父们以及他们的曾祖父们四百年来一直就是那样的。在这四百年中奇诺的同胞只学会了一种防卫的方法——眼睛微微一眯,嘴唇微微闭紧,还有就是退避。什么也不能推倒这堵墙,而他们在墙内可以保全自己。

那越来越大的行列是庄严的,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日子的重要,而任何儿童,只要一露出想打架、乱喊乱叫、偷帽子和揪头发的意思,就给大人嘘得不敢响了。这个日子是这样重要,连一个老头子也骑在他侄儿的壮健的肩上来看了。队伍离开那些茅屋,进入石头和灰泥的城市,这里的街道略为宽一些,房屋旁边还有狭窄的便道。象上次一样,当队伍经过教堂的时候,乞丐们参加了进来。当他们走过杂货店的时候,杂货店的老板们朝外面望着他们;那些小酒吧间失去了主顾,老板们便关上大门,也跟着一道去了。太阳晒在城里的街道上,连碎小的石块也在地面投下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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