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就好象一种群栖的动物。一个城市有神经系统,也有头,也有肩,也有脚。一个城市也有一种整体的感情。消息怎样在一个城市传开是一件不容易解释的神秘事情。消息传起来,似乎比小男孩们争先恐后跑去告诉人家那样还要快,比女人们隔着篱笆喊着告诉邻居那样还要快。

在奇诺、胡安娜和别的渔民还没有来到奇诺的茅屋以前,这个城的神经系统已经随着这消息在跳动和震颤了——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在气喘吁吁的小男孩们还来不及讲完之前,他们的母亲已经知道了。这消息越过那些茅屋继续向前冲去,在一阵浪花飞溅的波涛中冲进那石头与灰泥的城市。它传到正在花园里散步的神父那里,使他的眼中出现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使他想起教堂里必须进行的一些修葺。他不晓得那颗珍珠会值多少钱。他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给奇诺的孩子施过洗,或者有没有给奇诺司过婚。这消息传到开铺子的人那里,他们便看看那些销路不大好的男人衣服。

这消息传到大夫那里,他正和一个太太坐着,这女人的病就是年老,虽然她本人和大夫都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等他弄明白奇诺是谁以后,大夫就变得既严肃又懂事了。“他是我的顾客,”大夫说。“我正在给他的孩子治蝎子螫的伤。”大夫的眼睛在它们肥胖的窝里向上翻着,他想起了巴黎。在他回忆中,他在那里住过的屋子成了一个宏大奢华的地方,跟他同居过的面貌难看的女人成了一个又美丽又体贴的少女,尽管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大夫的眼光越过他那年老的病人,看到自己坐在巴黎的一家餐馆里,一个侍者正在打开一瓶酒。

这消息一早就传到教堂前面的乞丐们那里,使他们高兴得吃吃地笑了一阵,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没有比一个突然走运的穷人更大方的施舍者了。

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在城里,在一些小铺子里,坐着那些向渔夫收买珍珠的人。他们在椅子上坐着等待珍珠送进来,然后他们就唠叨,争吵,叫嚷,威胁,直到他们达到那渔夫肯接受的最低的价钱。可是他们杀价也不敢超过一个限度,因为曾经有一个渔夫由于绝望,把他的珍珠送给了教会。买完珍珠之后,这些收买人独自坐着,他们的手指不停地玩弄着珍珠。他们希望这些珍珠归他们所有。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许多买主——只有一个买主,而他把这些代理人安置在分开的铺子里,造成一种互相竞争的假象。消息传到这些人那里,于是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们的指尖也有一点发痒,同时每人都想到那大老板不能永远活着,一定得有人接替他。每人也都想到他只要有点本钱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端。

各式各样的人都对奇诺发生了兴趣——有东西要买的人以及有人情要央求的人。奇诺找到了“稀世宝珠”。珍珠的要素和人的要素一混合,一种奇怪的黑渣滓便沉淀了下来。每人都突然跟奇诺的珍珠发生了关系,奇诺的珍珠也进入每人的梦想、思索、企图、计划、前途、希望、需要、欲念、饥渴,只有一个人妨碍着大家,而那个人就是奇诺,因此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每个人的敌人。那消息搅动了城里的一种无比肮脏无比邪恶的东西;黑色的蒸馏液好象一只蝎子,或者象食物的香味所引起的食欲,或者象失恋时感到的寂寞。这个城的毒囊开始分泌毒液,城市便随着它的压力肿胀起来了。

可是奇诺和胡安娜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他们自己又快乐又兴奋,他们以为人人都分享他们的喜悦。胡安﹒托玛斯和阿帕罗妮亚是这样的,而他们也就是整个世界。下午,当太阳翻过半岛上的丛山沉入外海之后,奇诺蹲在他的屋子里,胡安娜呆在他旁边。茅屋里挤满了邻居。奇诺手里拿着大珍珠,珠子在他手里是温暖而又有生命的。珍珠的音乐已经和家庭的音乐汇合在一起,因此二者彼此美化着。邻居们凝视着奇诺手里的珍珠,很奇怪怎么会有人交上这么好的运气。

胡安﹒托玛斯是奇诺的哥哥,所以蹲在他的右手边,他问;“现在你成了个有钱的人,你想做什么?”

奇诺朝他的珍珠里凝视着,胡安娜垂下了睫毛,又挪动披巾把脸盖上,使得她的激动不致被人看出来。灿烂的珠光里浮现出一些东西的图画,这些东西是奇诺以前考虑过可是因为不可能就不再想的。在珍珠里面他看到胡安娜、小狗子和他自己在大祭台前面站着和跑着,他们正在举行婚礼,因为他们现在出得起钱了。他轻声地说:“我们要举行婚礼——在教堂里。”

在珍珠里面他看到他们是怎么打扮的——胡安娜披着一条新得发硬的披巾,穿着一条新裙子,从长裙子底下奇诺还可以看到她穿着鞋子呢。这就在珍珠里面——这幅图画在那里辉耀着。他自己穿着新的白衣服,手里拿着一顶新帽子——不是草的而是细黑毡的——,他也穿着鞋——不是凉鞋而是系带子的皮鞋。而小狗子呢——就是他——他身着一套美国货的蓝水手服,戴着一顶游艇帽,跟奇诺有一次在一只游艇开进港湾时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这些东西奇诺在明亮的珍珠里全都看到了,于是他说:“我们要买新衣服。”

于是珍珠的音乐象喇叭合奏一样在他的耳朵里响了起来。

接着在珍珠那可爱的灰白的表面上浮现出奇诺想要的一些小东西:一根鱼叉,顶替一年前丢失的那根,一根新的铁鱼叉,要在叉把的头上有一个环的那一种;还有——他的脑子几乎不敢往下想——一支来复枪——可是为什么不行呢,既然他这么阔了?于是奇诺在珍珠里看到了自己,手里拿着一支温彻斯特式卡宾枪。这是最荒唐的白日梦,同时也非常愉快。于是他的嘴唇犹豫地移动了——“一支来复枪,”他说。“也许一支来复枪。”

是这支来复枪破除了障碍。这本是一桩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他能想到要有一支来复枪,那么一切界限都被突破了,他也就可以继续向前迈进了。因为据说人是永远不知足的,你给他们一样东西,他们又要另一样东西。这样说本来是表示非难的,其实这正是人类所具备的最伟大的才能之一,正是这种才能使人比那些对自己已有的东西感到满足的动物优越。

邻居们一声不晌地挤在屋子里,听着他那些荒唐的幻想,点着头。站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小声说:“一支来复枪。他想要一支来复枪。”

可是珍珠的音乐正在奇诺的心里得意地高歌着。胡安娜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为了奇诺的勇气和想象而睁得大大的。电一般的力量来到他身上,因为现在界限被踢开了。在珍珠里面他看到小狗子正在一大张纸上写字。奇诺激动地盯着他的邻居们。“我儿子要上学,”他说,邻居们都不作声了。胡安娜急遽地屏住了气。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又急忙低下头去看她怀里的小狗子,要看看这究竟可能不可能。

而这时,奇诺的脸给预言照亮了。“我儿子要识字和念书,我儿子要写字并且了解所写的东西。我儿子还要会算,而这些东西可以使我们得到自由,因为他将会有知识——他会有知识,而通过他我们也就会有知识。”于是在珍珠里面奇诺又看到他自己和胡安娜蹲在茅屋的小火旁边,同时小狗子在念一本大书。“这就是这颗珍珠将要做的事,”奇诺说。他一辈子也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于是突然间他害怕起来了。他的手盖住珍珠,遮断了光线。奇诺感到害怕,正如一个说“我想要”而又没有信心的人那样。

现在邻居们知道他们亲眼看到了一个大奇迹。他们知道时间从此要由奇诺的珍珠算起,并且今后许多年他们会继续谈论这个时刻。如果这些事情实现了,他们就会详细叙述奇诺是什么神情,他说过什么话,他的眼睛又怎样发亮,他们还会说:“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得到了一种力量,于是事情就那么开始了。你看他已经成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而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刻。”

如果奇诺的计划落了空,那些邻居们就会说:“事情就是那么开始的。一阵愚蠢的疯狂突然支配了他,使得他说出了许多蠢话。天主保佑,别让我们遇到这种事情吧。对啦,天主惩罚了奇诺,因为他反抗现状。你看到他结果怎样了吧。而我就亲眼看到过他失去理性的那一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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