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当法庭判决执行到我房里来、我的书和家具都被没收并发表消息要拍卖掉、我的破产迫在眉睫时,我自然要写信把这一切告诉给你。我在信里并没提到这都是为了抵偿我送给你的一些礼物,以及法警已经去过你常在那儿吃饭的房间,我想——或对或错——这种消息会使你有点儿痛苦。我只告诉你一些无法掩饰的事实,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事实。你从布伦给我回了信,信中带着一种几乎是抒情诗般的狂喜的口气。你说,你知道你父亲“在用钱上很吝啬”,并且被要求拿出1500镑支付审判费用,所以我的破产真是一种“绝妙的使其出丑”的方式,因为这样他就不能从我身上得到任何补偿了!现在你能认识到恨会给人造成怎样的盲目了吗?你现在是否承认,当我把恨描述成毁灭除自己之外的一切的……自能萎缩症”时,我是在科学地描述一个真实的心理事实?我所有迷人的东西都要被卖掉了:伯恩·琼斯的画、惠斯勒的画,我的蒙特西利、西蒙·莎乐美、瓷器,我的收藏丰富的图书馆——收藏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几乎每一个诗人的作品:从雨果到惠特曼,从斯温伯恩到马拉美,从莫里斯到魏尔兰,还包括装订考究的我父母作品的版本,一排排奇妙的、排列整齐的我在中学和大学得的奖品,以及各种豪华版本。这些对你来说绝对是无所谓的,你只会说这件事真令人讨厌,仅此而已。你从这件事中真正看到的只是你父亲最终可能失去几百镑钱!就是这种町鄙的念头使你充满了狂喜。至于审判费用,你感兴趣的可能只是知道了你父亲曾在“奥尔良俱乐部”公开声称,为这件事即使花去他两万镑也是值得的,因为他已从中获得了快乐、欣喜和胜利。事实是,他不仅能把我送进监狱两年,而且也能在一个下午就使我出狱。他刚开始并没敢希望还能使我公开破产,所以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额外收获的快乐。这是我耻辱的顶点,也是他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的顶点。即使你父亲没有要求我补偿他在审判中花掉的钱,我也完全知道,你至少应该对我完全失去图书馆表示一种最大的同情,因为这种损失对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是不可弥补的,对我来说,也是我所有的物质损失中最令我心痛的。如果你还记得我在你身上慷慨地花掉了多少钱,以及在那几年你是如何依靠我生活的,你可能就会费心为我买几本书送到监狱里来,最多也花不掉你150镑,这也只是我在乎平常常的一星期内为你花掉的钱的数日。但一想到你父亲从钱包里拿不出几便士,你就获得了一种卑鄙、渺小的快乐,就使你完全忘记了你还应该给我一点小小的回报,而这种回报又是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容易做到、这么便宜、这么明显、这么受我欢迎!我说“恨使你盲目”这句话对吗?你现在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如果你还没有明白,那就试试看。我不必告诉你,当时,就像现在——样,我是多么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但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要把爱埋在心里。如果我进了监狱而失去了爱,我的灵魂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那时我从好莱威给你写的信就是想努力把爱作为自己本性中的主要因素保存下来。如果我愿意,我早就用恶毒的谴责把你撕成碎片了。我也会用诅咒撕裂你,我也可以在你面前举起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一种什么形象。你自己是认识不到这种形象的,只有等到你发现镜中的形象在模仿你那种恐惧的手势时,你才能明白那原来就是你自己!这样你就会永远恨镜中的你和现实中的你。实际上我并没有那样做,因而另一个人的罪孽就要由我来承担。如果我选择了那种做法,在任何一次审判中我都可以以你为代价救出我自己,实际上,不仅可以使我免遭羞辱,而且还可免牢狱之苦。如果我愿意向法官指明:法庭上的证人——二个最重要的证人——已经被你父亲和他的律师精心训练过了:什么时候保护沉默、什么时候断然起誓、什么时候要绝对一致地把别人的行为和做过的事栽赃到我头上,这一切都是蓄谋好、排练好的,那么我就可以让法官将他们一个个地撵出证人席,甚至比撵那个可怜的作伪证的阿特肯还要快,我也就可以作为自由人一边挖苦、一边轻松自如地走出法庭。一种极其强大的压力迫使着我这样做,那些只对我的财富、我的房子感兴趣的人热切地规劝我、乞求我、恳求我这样做,但都被我拒绝了。我没有选择那样做,我也从未为自己的选择有过片刻的悔恨,即使在我被监禁的这段最辛酸的日子里也没有过,因为这样做有损我的身份。肉体的罪恶无足轻重,因为它们是该由医生治疗的病症,如果它们需要治疗的话;只有灵魂的罪恶是可耻的,若我以那种手段来保证自己被宣判无罪,那我会受到一生的折磨。但你真的以为你值得我当时给你的爱或以为我有过片刻的想法以为你值得我爱吗?我知道你不配得到我的爱,但爱是不能在市场上公开买卖的,商贩的天平对之也毫无用途。爱的快乐,就像思想的快乐一样,在于感觉到它自己的存在。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敌人:一个从未有人有过的敌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交给你,以满足你那种人的感情中最低级、最卑鄙的感情:恨、虚荣心和贪婪,而你却毫不顾惜地浪费掉我的生活。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从任何一种角度看你都彻底地把我毁掉了。就我自己来说,除了爱你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知道,如果我允许自己恨你,那么,在我已经跋涉过、现在仍须跋涉的干燥的“存在”的沙漠里,每—块石头都会失去自己的影子,每一棵棕榈树都会枯萎,每一眼井的水都会被人从源头下毒。你现在开始理解一点了吗?你的想像力从你那种漫长的无精打采状态中苏醒过来了吗?你已经知道什么是恨了,你是否开始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本质?对你来说,要学会爱还不太迟,尽管为了教会你爱我不得不走进牢房。

在对我的那场可怕的判决之后,当囚服已经穿在身上、囚房已经关闭时,我坐在自己曾拥有的美好生活的废墟上,几乎被痛苦摧垮。我因恐惧而不知所措,因痛苦而茫然,但我不会恨你。每天我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把爱留在心里,否则我怎么活过这一天?”我提醒自己说,你不意味着罪恶,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让自己想到,你只是冒险拉开了弓,箭是从铠甲的接合处射穿“国王”的。我感到,将你与我最渺小的悲哀、最微不足道的损失相比权衡是不公平的。我决定也把你看做我的一种痛苦。我强迫自己相信:你眼上的翳障终究会从你那长期被遮盖的眼睛上掉下来的。我常常痛苦地想,当你想到自己做过的可怕的事时,你一定会有怎样的痛苦。也有些时候,即使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的所有生活中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我竟然渴望去安慰你。我是那么相信你最终会认识到自己做过什么事。

当时我确实没想过你会有很大的罪恶和浅薄。实际上,我真正的痛苦是我不得不让你知道,在家务方面我有权利保有先接到信的机会。但我的姐夫写信告诉我,哪怕我只给妻子写一封信,她也就会为了我和孩子而不采取离婚的行动。我感到我有责任这样做,其他原因不说,单是想到要与西瑞尔被迫分离,我就觉得难以忍受了。他是我美丽的、可爱的、会表示爱的孩子,是我所有的朋友中的最好的朋友,所有同伴中的最好的同伴。对我来说,他那颗金色小脑袋上的一根头发都比你——我不仅是说比你全身:从头到脚,而且指比全世界的一切昂贵的橄榄石——还要珍贵。显然,我很晚才理解到这一点,但对我来说,他确实一直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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