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能稍微理解一点我正在遭受的痛苦吗?——你能吗?有家报纸,我想是《帕拉马尔报》,在描述我的一部正在排演的剧作时,说你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现在我对我们友谊的回忆就是一个与我日夜相伴的影子,一个似乎永远不会离开我了的影子。夜里,它会把我叫醒,一遍遍地告诉我同一个故事,它令人乏味的叙述令我彻夜难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能睡着。而一到黎明,它就又重新开始活动了:它随着我走进监狱院子里,在我茫然地游荡时让我自言自语;它迫使我回忆起每一个可怕时刻的每一个细节,在我那盛满了悲哀和绝望的脑子里,重新复现了在那不幸的几年里发生的一切;你的声音的每一个不自然的腔调,你那紧张的双手的每一次颤动和手势,你说出的每一个怨恨的字、每一句恶毒的话,都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回忆起我们一起去过的街道或河流,我们周围的墙或林地,表盘上的指针正指向哪一个数字,风的翅膀向哪一个方向飞去,以及月亮的盈亏和颜色。

我知道,只有一种答案能解释我给你说的这一切,那就是你爱我。在命运把我们彼此分离的生命之丝织成一个罪恶的图案的两年半时间内,你是真爱我的,是的,我知道你爱我,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一直感到你内心里确实是爱我的,虽然我清楚地看到,使你依附于我的还有我在艺术世界的地位、我的个性激发出的趣味、我的钱、我生活中的奢侈以及无数构成我所过的那种那么迷人、那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生活的东西;然而,除去所有这一切之外,对你来说还有某种奇怪的吸引力,那就是你比爱其他人都要爱我!但你像我一样,在自己的生活里上演了一出可怕的悲剧,虽然你与我的悲剧具有完全相反的特征。你想知道这出悲剧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你身上的恨始终比爱强烈!你对你父亲的恨是那么强烈,完全超出了、推翻了、遮盖了你对我的爱。你对我的爱与对你父亲的恨之间没有冲突,或只有一点点冲突;你恨的范围那么广,并且是以那样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着。而你却没有认识到,同一个灵魂里是不能同时容纳这两种感情的,它们不能在那个精心雕刻的房子里和睦相处。爱是靠想像滋养的,因为爱,我们变得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聪明,比我们感觉到的还好,比我们的实际情形更高贵;用爱,我们可以把“生命”看做一个整体;靠爱,而且只靠爱,我们就能按照理想的方式理解处于现实关系中的其他人。只有美好的和精心想像出来的东西才能滋养爱,但一切都能滋养恨。你在那些年里喝过的每一杯香槟酒、吃过的每一道价格昂贵的菜,无不滋养了你的恨,并把它养肥。因此,为了满足它,你就用我的生命押赌,就像你漫不经心、不顾后果地用我的钱赌博一样。如果你赌输了,你就想:反正输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如果你赢了,赢的属于你。你知道,你会获得胜利的狂喜和优越。

恨使人盲目,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爱能让人读到写在最遥远的星球上的文字,但恨使你如此盲目,你只能看到自己狭隘的、用墙封闭起来的、已经被贪欲烧枯了的平庸欲望的花园。你的想像力缺乏得可怕——这是你性格中一种真正致命的缺陷,它完全是你身上的恨所结的果实。恨微妙地、静静地、秘密地啮吃着你的本性,就像苔鲜紧紧咬住某种灰黄色植物的根,直到你慢慢地除了最低俗的私利和最渺小的目的外什么也看不到。爱滋养你的才能,恨却毒害它,使其完全枯萎。你父亲刚开始攻击我时,他是以你的私人朋友的身份、在给你的私信中进行的。我一读完那封充斥着可恶的威胁和粗鲁的辱骂的信,就立刻明白一种可怕的威胁正慢慢逼近我那已是困难重重的生活。我告诉你,我不愿做你们这两个都带着从远古遗传下来的仇恨的人之间的工具。对他来说,在伦敦的我自然是比在霍姆堡的外务部秘书还大的猎物,但对我来说,即使把我置于这种地位的时间只有一分钟也是不公平的,我生活中还有比与一个醉鬼、傻瓜纠缠更好的事等着我去做。你不可能懂得这一点,恨使你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你坚持说,你们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允许你父亲对你的私人友谊指手画脚,并认为把我卷进去是最不公平的。在你看到我已与这件事有了牵连之前,你已经给你父亲送去了一封愚蠢、粗俗的信,作为你的回答,这封信自然又把你拖人你后来采取的一系列愚蠢、粗俗的行动。人们在生活中所犯的致命的错误不是由于人的不理智——不理智的时刻也许是人最美好的时刻——而是因为人是有逻辑性的,它们之间是有很大不同的。那封信决定了你后来与你父亲的全部关系,因此也决定了我的全部生活。这件事的奇怪之处在于:那封连最普通的街头小儿都会为之感到羞耻的信,竟出自你之手。从你给你父亲写不体面的信到由律师正式给他写信是事情的自然发展,而你的律师写给你父亲的信的结果,当然是逼着他走得更远。你使他除了继续下去别无选择,你迫使他面临着要么是名誉要么是不名誉的两难选择。你的逼迫无疑对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因此,当他再次攻击我时,就不再以私人信件和你的私人朋友的身份了,而是在公开场合以一名普通人的身份进行了。我不得不把他从我的房子里撵出去。他一个餐馆又一个餐馆地寻找我,目的是想在整个世界面前侮辱我。他气势汹汹,大有如果我还击就把我消灭,即使我不还击,也要把我消灭的架势。接着,无疑该你出场了。你说,你不会让我因为你而受到这样阴险的攻击、这种不体面的困扰的。但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会立刻放弃对我们友谊的要求吗?我想你现在可能想到了那个问题,但当时你从未想到过。恨使你盲目,你当时能想到的(当然除了给他写侮辱性的信和电报之外)只是买了一把可笑的、在伯克利还走了火的手枪,并且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又制造了一个比以前更坏的谣言。实际上,想到你自己成了发生在你父亲和我这样地位的人之间的争吵目标,你似乎很开心,我自然想到,这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心,也能满足你的狂妄自大。如果你父亲得到了你的肉体——我对此不感兴趣,而把你的灵魂——他对此不感兴趣——留给了我,对你来说,这种解决方式会使你觉得寡然无味、失望无趣。你每当嗅到一个公开制造谣言的机会,就会猛扑上去紧紧抓住,一想到那种你会在其中很安全地战斗的前景,你就感到高兴。在我与你的交往中,我从未见过你像在那个季节剩下的时间内那样情绪饱满高涨。你惟一感到失望的似乎是什么也没有真的发生,我与你父亲之间也没有发生进一步的遭遇和争执。你为了安慰自己,就不断给他送电报,这些电报的性质可想而知,因为最后那个可怜的人给你写信说,他已令他的仆人不许以任何借口再把任何电报——不管这些电报是如何伪装的——交给他。但这并没有吓住你,因为你看到公开的明信片给你提供了大量的机会,于是你就充分利用了这些机会,对他进行了更多的追击。我并不认为他已真的放弃了这件事,他身上强烈的家族本能使他对你的恨与你对他的恨一样持久、强烈,我只是你们两人的工具、借口,既是你们的一种攻击方式,也是你们彼此躲避的方式。他对罪恶的热情不只是个人性的,而且也是家族的。如果他对这件事的兴趣刚有一点点消退,你的信和电报就会很快又把他的兴趣刺激起来,使其回复到源于远古时期的热情。你的信和电报确实成功地起到了这种作用,你父亲自然也就进一步与我较量下去。他曾私下里攻击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绅士,而在公开场合他又攻击我只是公众中的普通一员,但他最后决定把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来实施他的最后的强大攻击,并且计划在正在演出我的剧作的剧院进行。他计划在我的一部剧本上演的第一天晚上,设法弄到一个座位,并且策划一个阴谋来中断演出,向观众发表一个关于我的卑鄙演说,侮辱演我的剧本的演员,并且当我在演出结束被叫到幕前时,向我扔一些侮辱性的不体面的东西。这完全是一种想通过我的作品来摧毁我自己的阴险诡计。纯粹是出于偶然,在极度狂喜的陶醉状态下,他得意忘形,在别人面前夸口说出了他的计划。警察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把他赶出了剧院。当时你就有可能、有机会解决这个问题,难道你现在还没认识到你早就应该明白这一点,并且站出来说你无论如何不会因为你而毁灭我的艺术?你知道艺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它是我凭以首先向我自己、然后向全世界揭示出我自己的伟大的最根本性的记录。艺术是我生活中的真正激情;艺术是爱,把她与其他形式的爱相比,就像把红酒与沼泽地的水或把月亮这面神秘的镜子与沼泽地上的萤火虫相比一样。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缺乏想像力是你性格中一种真正致命的缺陷吗?你必须做什么已非常简.单也非常清楚地摆在了你面前,但恨使你盲目了。我不可能向你父亲道歉,因为他已用最令人厌恶的方式侮辱、谩骂我达九个月之久。我也不能把你清除出我的生活,因为我已经一次次地试验过了,也曾离你远远地、实际上是离开英国去了国外,希望以此能摆脱你,但一切都归于徒劳。你是惟一一个可以为这件事做点什么的人,解决这种局面的钥匙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而且,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个你可以稍微回报一下我给过你的一切爱、情、仁慈和慷慨照顾的重要机会。即使你能理解我作为艺术家的价值的十分之一,你也会这样做的。但恨使你盲目。那种“靠爱,而且只靠爱,我们就能按照理想的方式理解处于现实关系中的其他人”的才能在你身上已死去了,你只想到如何把你父亲送进监狱,就像你常说的那样,看到他“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这就是你惟一的想法,这句话成了每大挂在你嘴上的许多陈词滥调中的一种,每次吃饭时都能听到。好吧,你满足了你的欲望,恨给了你想要的一切,恨是一个溺爱你的主人,实际上也是所有服从于它的人的主人。整整两天,你与行政司法长官一起坐在高位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你父亲站在中央刑事法院法庭的被告席上。但在第三天,我就站在了他原先站的位十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在你们父子玩的这场险恶的恨的游戏中,你用我的灵魂作了赌本,结果你偶尔失了手,仅此而已。

你知道,我不得不向你写出你所过的生活,而且,你也不得不了解你自己的生活。截至目前,我们彼此相知的时间已四年多了,这四年里,有一半时间我们是一起度过的,另一牛时间我则不得不为我们的友谊而在监狱里度过了。如果这封信确实能送到你手上,我不知道你会在哪儿收到它,但我肯定你会在罗马、那不勒斯、巴黎、威尼斯这些美丽的海滨或河边城市。你如果没有沉浸于像与我在一起时的那些无用的奢侈中,那么你至少也正在周旋于各种各样的感官快乐中(一切悦于耳、爽于口、炫于目的快乐)。对你来说,生活是太可爱了,然而,如果你聪明到希望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找到更可爱的生活,你会从阅读这封信中知道——我知道它是这样的。你读它与我写它都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决定性时刻和转折点。你那苍白的脸过去常常很容易因为快乐而变红,当你读着我正在这儿写着的这封信时,如果它能不时使你因感到羞耻而痛苦、好像被熔炉的火烧烤着一样,那它就会对你起到很好的作用。最大的罪恶是浅薄。凡认识到的都是对的。

我当时被远远地送到拘留所,不是吗?我是在警察局过了一夜后被运货车送到那儿的。你是最殷勤、最仁慈的。在你出国前,几乎每天下午,尽管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下午,你都不辞辛苦到好莱威来看我。你也给我写过很甜蜜漂亮的信。但把我送进监狱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你自始至终都应对此事负责,我是通过你、为了你、靠了你才到那儿的。但你从未有过片刻的醒悟,即使我在木制囚车的栅栏后被展览示众也无法激活你那僵死的毫无想像力的本性。你只有像看一出悲剧的观众所有的那种的同情和感伤。你是创作出一部没有发生在你身—亡的可怕的悲剧的真正作者。我知道你对自己过去做过什么一无所知,我也不希望充当那种把你自己怕心灵应该告诉给你的东西告诉给你的人,而如果你没有让恨磨钝了你的心灵,使其失去感觉的话,它确实会告诉你这些东西的。一切皆须归于人自己的本性来认识,把一个人没有感觉到或不理解的东西告诉给他是没有什么用的,我现在之所以给你写这样的信,是因为在我漫长的监狱生活中,你自己的沉默和行为促使我必须这样做,除此之外,还因为,就像事情已经证明的那样,打击只落到了我头上。痛苦是我快乐的一个源泉,我有许多理由甘愿受苦,不过,在我观察你时,我常能从你那彻底而固执的盲目中看到许多卑鄙的东西。我记得你曾绝对骄傲地拿出一封你在一家小报上发表的关于我的信。你这种表现手段是很精明的、适度的,实际上也是你常表演的一种把戏。你曾以“一个潦倒的人”的身份呼吁英国式的“公平竞争”,或类似的令人厌烦的事情。你发表的这种信往往是在一个受人尊敬的、你根本不了解的人受到讨厌的指控时你才会写的,但你却认为你的那封信奇妙极了,你把它看做堂吉诃德式的骑土的信物。我注意到你也给其他报纸写了一些信,但都没有发表,但它们的内容干篇一律都是说你父亲的。没有人关心你恨不恨你父亲。你不得不知道,恨,在思想上被看做是一种“永恒的虚无”,而从感情上看则是一种“官能萎缩症”的形式,它会杀死除了它自己之外的一切。给报纸写信说自己恨别的某个人,就好像是给报纸写信说自己有种羞于让人知道的隐病。事实是:你恨的人是你父亲,而且你父亲也恨你,所以,你的恨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你的信而变得高贵或美好。如果说它能说明某种东西,那它也只表明这是一种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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