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你的信后的第三周,我得到了你的消息。罗伯特·夏拉德——一切优秀人物中最勇敢、最具骑士风度的人——来看我。谈话中他告诉我,在那个可笑的《法兰西信使报》上——充斥着混乱的、装模作样的文章,是文学堕落的真正中心——你准备发表一篇以我的信为标本的有关我的文章,他问我这是不是真的出自我的本意。我非常震惊,也很愤怒,命令这件事必须立刻停止。你把我给你的信随手丢得哪儿都是,好让你那些喜欢敲诈的同伴、旅馆仆人偷走,让女佣拿去卖钱。你不顾后果地那样做,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给你写了信,好让别人羡慕你,但我难以相信你会认真地从你仅剩下的我的信中挑出一些发表。你想要发表的是我的哪些信?我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你的消息,使我生气的消息。
不久,我又得到你的第二个消息。你父亲的律师在监狱里出现了,他亲自给我送来了破产通知。征税后我只剩下了不足700镑!还被用来抵偿审判费用了。我被依法宣布公开破产,并被命令到法庭上听取判决。我过去一直最强烈地感到,现在仍然觉得,并且忍不住还要旧话重提的是:这笔费用本应由你的家庭支付的,因为你已亲口承诺了这个责任,说你的家庭会这样做的。也就是因为你说了那句话,律师才接了这个案子。你是绝对应承担责任的,即使不考虑你是代表全家作出承诺的,你也应该感到,由于我的毁灭是你带来的,你至少应该能使我从破产这种额外的耻辱中节省出一点点绝对少得可怜的钱吧!这点钱还没有我们在格林时我在夏天的短短三个月内为你花的钱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完全承认,我确实通过律师的助手得到了你谈这个问题的消息——或者说至少与这个问题有关。那天,他来接受我的证词和陈述,他从桌上探出身子——狱警也在场——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扫一眼后低声告诉我:“弗拉尔·德·里斯王子向你致意!”我盯着他,茫然不解。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仍弄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位绅士现在在国外。”他又神秘地补充了一句。我立刻全明白了。我记得,在我整个监狱生活中,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笑起来,笑声里包含着我对整个世界的全部嘲弄。“弗拉尔·德·里斯!”我明白了——后来发生的事也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能使你有一点点醒悟!在你自己的眼里,你仍是一出平庸喜剧中的一位体面的王子,而不是悲剧表演中的悲伤角色。已经发生的一切只是给一颗又小又扁的脑袋上罩上一层光彩的帽子上的一根羽毛,一朵装饰你那包藏着一颗恨心的紧身上衣的粉红色的花!你那颗心只有吮吸了恨的乳汁才能温热起来,而爱只会在其中找到阴冷。啊,弗拉尔·德·里斯王子!毫无疑问,你用假名-与我联系是非常正确的。我自己当时根本没有名字,在我被监禁的那所伟大的监狱里,我只是长长的走廊里一间小小的牢房上的一个数字和字母,一千个无生命的数字中的一个,也是一千个无生命的生命中的一个。但你肯定在真实的历史上一定会有许多真名字会非常适合你,而我可以立刻就毫不费力地辨别出那个假名字就是你吗?我不会在只适用于那种寻欢作乐的化装舞会的华美面具后面寻找你。啊!如果你的灵魂曾经——即使只为它自己的完美,也应该——因悲哀而伤痛,因悔恨而垂首,因不幸而谦卑,那你就不应选择这种假面具并在它的阴影的遮护下寻找进入“伤心之国”的途径!生活中伟大的东西是它们好像是什么,也因此——尽管对你来说这听起来很奇怪——常常难以对它们进行解释。但生活中渺小的事情是象征,我们最容易通过它们得到悲伤的教训。你表面上随随便便找个假名字就是、也将一直是象征的,它使你原形毕露。
六星期后,我得到了你的第三个消息。我曾因重病住在华德医院,一天有人把我叫出去,监狱长向我通报了你送来的一个特殊消息。他大声读出你寄给他的信,信中说,你打算在《法兰西信使报》发表一篇文章:“论奥斯卡·王尔德先生的案件”,急于想让我允许你发表我给你写的信的摘要或选段。你要发表的是什么信呢?是我从好莱威监狱写给你的那些信!那种本应成为你在世界上最神圣、最秘密的东西的信!而你为了满足那些轻佻的浪子的好奇心,为了让贪婪的专栏作家去记述,让拉丁区的名人们去借此大做文章,竟要发表这种信!如果你自己内心没有什么东西来抵制对我的这种如此低俗的亵渎,你至少可以记得我写过的一首·卜四行诗,这首诗是我在伦敦看到济慈的情书被公开拍卖时带着悲哀和嘲弄写下的。你最终会理解其中这几句诗的真正含义的:我想那些把诗人心灵的水晶面打碎的人不爱艺术。
你的文章想说明什么?说我曾过于喜爱你了?连巴黎的流浪汉都很清楚这个事实,他们都读报纸,大多数还为报纸写稿;说我是一个天才?法国人比你还能更好地理解这一点,以及我作为天才的特殊性;说天才常伴有一种奇怪的激情和欲望的罪恶?真是妙极了!但这种题目应该由龙勃罗梭去做,而不是由你来做。除此之外,我们正在谈论的病态现象在那些不是天才的人身上也存在;说在你与你父亲之间因恨引发的战争中,我对你们每个人来说都同时既是盾牌又是武器?说在你们之间的战争结束时、在你父亲对我的生活进行的可怕追逐中,如果不是你结的网已经缠绕住我的双脚,他是不会如愿以偿的吗?对极了,但据我所知,亨利·布耶已经把这件事做得非常好了。除此之外,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印证他的观点,你也没必要发表我的信:至少不能发表我在好莱威监狱给你写的信。
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你会说,我在好莱威给你写的一封信中不是曾亲自请求你尽可能努力使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能公正地对待我吗?当然,我那样说过,但在这种时候,你要汜住我为什么到了这儿,我是怎么到这儿的。你以为我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我与出庭作证的证人的关系吗?我与那种人的关系,不管是真的还是想像出来的,都引不起政府或社会的兴趣,人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也不太关心。我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我过去试图把你父亲送到这儿。当然,我的努力失败了,我自己的律师放弃了辩护,你父亲把罪责完全推到我身上,结果把我送进了监狱,现在仍呆在这儿。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蔑视我鄙视我,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得不一天天、一小时、一分钟地度过我那可怕的监狱生活。你是惟一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受到讽刺的危险或责备的人,而你本可以改变整个事件的色彩,给整个事件以一种不同的解释,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向人们表明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当然不会期待、实际上也不会希望你去说明你在牛津陷入困境时是以怎样的方式、为了什么目的——如果你有目的的话——在三年内实际上几乎没有离开过我;这里我也不必精确地一一罗列我是如何一次次试图中止我们之间那种对我这样一个艺术家、一个有地位的人、即使只对一个普通的社会成员也具有毁灭性的友谊的;我也不希望你去描述你过去常常制造的一次次单调、反复的争吵;我也不会去复制你给我写的那一封封奇怪地把浪漫激情与金钱混杂在一起的电报;我也不会再从你的信里挑出那些很令人厌恶的或无情的段落了,尽管我曾被迫这样做过。然而,我以为,如果你能稍微抗议一下你父亲对我们友谊的描述,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有好处的,因为他的描述既奇怪又恶毒,对你我的看法都同样是荒谬不堪的,其中对我的描述还是侮辱性的,而对你的描述则是荒谬的。可怕的是,那种描述现在实际上已载人严肃的历史:它会被人引用、被人相信、被人转述,牧师会拿它作教材,道德家会拿它作为他空洞说教的主题,我这样一个为各种年龄的人所喜爱的人不得不接受猿猴和小丑对我的判决。在这封信中我曾说过——我承认自己是带着怨恨说的——令人感到可笑的是,你父亲将会成为“星期日学校”的宣传小册子中的英雄,你的地位将会等同于童年的撒母耳,而我的位置则会在古莱斯·德·雷和撒旦之间,我敢说这对我来说已是最好的了,我不想抱怨。在一个人在监狱中学会的许多教训中,有一个就是:事情就是它们现在这个样子,并且将成为它们将会有的样子。我只怀疑中世纪的麻风病人和《贾斯廷娜》的作者会被证明是比“山德弗和莫顿”还好的同伴。
但当我给你写信时,我感到,为了我们两人的缘故,我不把你父亲通过他的律师提出的陈述作为平庸世界的教诲来接受是件好事、一件合适的事、一件正确的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求你想清楚并写出某种更接近事实真相的东西的原因,这至少比你给法国报纸涂画一些关于你父母的家庭生活的文章要好。法国人会关心你父母是否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吗?没有人会想出比这更令他们感到乏味的题目了。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我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一个通过学校和以自己为化身的运动来对法国思想方向施加了明显的影响的人,怎么会采取那样一种导致自己毁灭的行动。如果你准备在自己的文章中发表这些信——这些信恐怕多得数不清了——那就请你发表那些我提到是你毁灭了我的生活、说到你容许那种既伤害你也伤害我的疯狂、愤怒的情绪支配着你的信,以及谈到我希望而且决心要终止我们之间那种从各个方面看对我都是毁灭性的友谊的信。尽管我不会允许你发表这样的信,但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当你父亲的律师想让我陷入困境而在法庭上突然出示了我在1893年3月写给你的信时,我真正感到悲伤的是,我与你的友谊的那一面会被附带着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我在那封信中说,我与其一再忍受你引发的、似乎可以使你获得某种可怕的快乐的争吵,我还不如欣然同意“被伦敦的每一个房主都敲诈我”。但你明白得那么晚、那么缺乏敏感,在理解珍贵的、优雅99、美丽的东西时是那么迟钝,以至于竟然要发表那些我试图在其中表达并借以保存我们爱的灵魂和精神的信,而在漫长的肉体的耻辱中,惟有爱仍可驻留于我的肉体内——对我来说,这就是、而且仍然是我最痛苦的、最强烈失望的根源。至于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恐怕我自己知道得相当清楚。如果说恨使你盲目,那么虚荣心就会像铁丝一样把你的眼睑缝合在一起。那种“靠爱,而且只靠爱,我们就能按照理想的方式理解处于现实关系中的其他人”的才能,已被你狭隘的自我主义磨钝了,并且因为你长期不用已使之变得毫无用途。我在狱中的想像力与在狱外时一样丰富。虚荣心已经封闭了你心灵的窗户,看守的名字叫“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