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威尔惯用的手法,”约翰·埃格林顿辩护说,“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把北欧神话和乔治·梅瑞狄斯的长篇小说的摘录连结在一起。穆尔就会说:‘这有什么办法呢?’他把波希米亚搬到海边,让尤利西斯引用亚理斯多德。”

“为什么呢?”斯蒂芬自问自答,“因为对莎士比亚来说,撒谎的弟兄、篡位的弟兄、通奸的弟兄,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的弟兄,是总也离不开的题材,而穷人却不常跟他在一起。从心里被放逐,从家园被放逐,自《维洛那二绅士》起,这个放逐的旋律一直不间断地响下去,直到普洛斯彼罗折断他那根杖,将它埋在地下数噚深处,并把他的书抛到海里。他进入中年后,这个旋律的音量加强了一倍,反映到另一个人生,照序幕、展开部、最高潮部、结局来复奏一遍。当他行将就木时,这个旋律又重奏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女。那时,他那个已出嫁的女儿苏珊娜被指控以通奸罪。然而使他的头脑变得糊涂、削弱他的意志、促使他强烈地倾向于邪恶的,乃是原罪。照梅努斯的主教大人们说来,原罪者,正因为是原罪,尽管系旁人所犯,其中也自有他的一份罪愆。在他的临终遗言里,透露了这一点。这话铭刻在他的墓石上。她的遗骨不得葬在下面。岁月不曾使它磨灭。美与和平也不曾使它消失。在他所创造的世界各个角落,都变幻无穷地存在着。在《爱的徒劳》中,两次在《皆大欢喜》中,在《暴风雨》中,《哈姆莱特》中,《一报还一报》中——以及其他所有我还没读过的剧作中。”

为了把心灵从精神的羁绊中解放出来,他笑了。

审判官埃格林顿对此加以概括。

“真理在两者之间,”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是圣灵,又是王子。他什么都是。”

“可不是嘛,”斯蒂芬说,“第一幕里的少年就是第五幕中的那个成熟的男人。他什么都是。在《辛白林》,在《奥瑟罗》中,他是老鸨,给戴上了绿头巾,他采取行动,也让别人在他身上采取行动。他抱有理想,或趋向堕落,就像荷西那样杀死那活生生的嘉尔曼。他那冷酷严峻的理性就有如狂怒的依阿古,不断地巴望自己内心的摩尔人会受折磨。”

“咕咕!咕咕!”穆利根用淫猥的声调啼叫着,“啊,可怕的声音!”

黑暗的拱形顶棚接受了这声音,发出回响。

“伊阿古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无所畏惧的约翰·埃格林顿喊叫着说,“归根结底,小仲马(也许是大仲马吧?”说得对:天主之外,莎士比亚创造的最多。”

“男人不能使他感到喜悦;不,女人也不能使他感到喜悦,”斯蒂芬说,“离开一辈子后,他又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从小到大,他始终是那个地方的一名沉默的目击者。在那里,他走完了人生的旅途。他在地里栽下自己的那棵桑树,然后溘然长逝。呼吸停止了。掘墓者埋葬了大哈姆莱特和小哈姆莱特。国王和王子在音乐伴奏下终于死去了。遭到谋杀也罢,被陷害也罢,又有何干?因为不论他是丹麦人还是都柏林人,所有那些柔软心肠的人们都会为之哀泣,悼念死者的这份悲伤乃是她们不肯与之离婚的唯一的丈夫。倘若你喜欢尾声,那么就仔细端详一下吧。幸福的普洛斯彼罗是得到好报的善人、丽齐是外公的宝贝疙瘩;里奇叔叔这个歹徒按照因果报应的原则被送进坏黑人注定去的地方了。结局圆满,幕终。他发现,内在世界有可能实现的,外在世界就己经成为现实了。梅特林克说:‘倘若苏格拉底今天离家,他会发现贤人就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倘若犹大今晚外出,他的脚会把他引到犹大那儿去。’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许多时日,一天接一天。我们从自我内部穿行,遇见强盗,鬼魂,巨人,老者,小伙子,妻子,遗蠕,恋爱中的弟兄们,然而,我们遇见的总是我们自己。编写世界这部大书而且写得很蹩脚的那位剧作家(他先给了我们光,隔了两天才给太阳),也就是被天主教徒当中罗马味最足的家伙称之为煞神——绞刑吏之神的万物之主宰;毫无疑问,他什么都是,存在于我们一切人当中:既是马夫,又是屠夫,也是老鸨,并被戴上了绿头巾。然而倘若在天堂实行节约,像哈姆莱特所预言的那样,那么就再也不要什么婚娶;或者有什么光彩的人,半阴半阳的天使,将成为自己的妻子。”

“我发现啦!”勃克·穆利根大声说,“我发现啦?”

他突然高兴了,跳起来,一个箭步窜到约翰·埃格林顿的书桌跟前。

“可以吗?”弛说,“玛拉基接受了神谕。”

他在一片纸上胡乱涂写起来。

往外走的时候,从柜台上拿几张纸条儿吧。

“已经结婚的,”安详的使者贝斯特先生说,“除了一个人,都将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

他这个未婚者对独身的文学士埃格林顿·约翰尼斯笑了笑。

他们没有家室,没有幻想,存着戒心,每天晚上边摸索各自那部有诸家注释的《驯悍记》,边在沉思。

“你这是谬论,”约翰·埃格林顿率直地对斯蒂芬说,“你带着我们兜了半天圈子,不过是让我们看到一个法国式的三角关系。你相信自己的见解吗?”

“不,”斯蒂芬马上说。

“你打算把它写下来吗?”贝斯特先生问,“你应该写成问答体。知道吧,就像王尔德所写的柏拉图式的对话录。”

约翰·埃克列克提康露出暖昧的笑容。

“喏,倘若是那样,”他说,“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指望得到报酬呢。多顿相信《哈姆莱特》中有些神秘之处,然而他只说到这里为止。派珀在柏林遇见的勃莱布楚先生正在研究关于拉特兰的学说,他相信个中秘密隐藏在斯特拉特福的纪念碑里。派珀说,他即将去拜访当前这位公爵,并向公爵证明,是他的祖先写下了那些戏剧。这会出乎公爵大人的意料,然而勃莱布楚相信自己的见解。

“我信,噢,主啊,但是我的信心不足,求您帮助我”就是说,帮助我去信,或者帮助我不去信。谁来帮助我去信?我自己。谁来帮助我不去信呢?另一个家伙。

“在给《达娜》撰稿的人当中,你是唯一要求付酬的。像这样的话,下一期如何就难说了。弗雷德·瑞安还要保留些篇幅来刊登一篇有关经济学的文章呢。”

弗莱德琳。他借给过我两枚银币。好歹应付一下吧。经济学。

“要是付一基尼,”斯蒂芬说,“你就可以发表这篇访问记了。”

面带笑容正在潦潦草草写着什么的勃克·穆利根,这时边笑边站起来,然后笑里藏刀,一本正经地说:

“我到‘大诗人’金赤在上梅克伦堡街的夏季别墅那里去拜访过他,发现他正和两个生梅毒的女人——新手内莉和煤炭码头上的婊子罗莎莉——一道埋头研究《反异教大全》呢。”

他把话顿了一顿。

“来吧,金赤,来吧,飘忽不定的飞鸟之神安古斯。”

出来吧,金赤,你把我们剩的都吃光了。嗯,我把残羹剩饭和下水赏给你吃。

斯蒂芬站起来了。

人生不外乎一天接一天。今天即将结束了。

“今天晚上见,”约翰·埃格林顿说,“我们的朋友穆尔说,务必请勃克·穆利根来。”

勃克·穆利根挥着那纸片和巴拿马帽。

“穆尔先生,”他说,“爱尔兰青年的法国文学讲师。我去。来吧,金赤,‘大诗人’们非喝酒不可。你不用扶能走吗?”

他边笑着,边……

痛饮到十一点,爱尔兰的夜宴。

傻大个儿……

斯蒂芬跟在一个傻大个儿后面……

有一天,我们在国立图书馆讨论过一次。莎士。然后,我跟在傻乎乎的他背后走。我和他的脚后跟挨得那么近,简直可以蹭破那上面的冻疮了。

斯蒂芬向大家致意,然后垂头丧气地跟着那个新理过发、头梳得整整齐齐、爱说笑话的傻大个儿,从拱顶斗室走入没有思想的灿烂骄阳中去。

我学到了什么?关于他们?关于我自己?

眼下就像海恩斯那样走吧。

长期读者阅览室。在阅览者签名簿上,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菲斯德尔·法雷尔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下了他那多音节的名字。研究项目:哈姆莱特发疯了吗?歇顶的公谊会教徒正在跟一个小教士虔诚地谈论着书本。

“啊,请您务必……那我真是太高兴啦……”

勃克·穆利根觉得有趣,自己点点头,愉快地咕哝道:

“心满意足的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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