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寻思,那些说世界给人以经验的人,一定非常惊讶竟有人相信他们。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个的漩涡,而在这些漩涡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们卷带而过,宛如鸟群飞过一样。一个城市的各个街区彼此并不相像,彼此间都需要学习,就像住在昂丹路的人需向住在玛莱街或里斯本街的人学习一样。只不过有一点倒是不假,自从世界存在以来,这些漩涡被七个“人物”穿过了:第一个叫“希望”,第二个叫“良心’,第三个叫“舆论”,第四个叫“欲望”,第五个叫“忧伤”,第六个叫“骄傲”,第七个叫“人”。
因此,我的同伴们和我,是一群飞鸟,我们要呆在一起,直到春天来临,我们忽而玩耍,忽而奔跑……
“但是,”读者会问,“在这中间,你们有过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有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什么放荡荒淫之事嘛。”
啊,名字叫做女人的尤物啊,你们在如梦人生中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我能说你们什么呢?在那从未有希望的影子的地方,难道会有什么回忆吗?我为此将去何处寻找你们?在人的记忆中,难道有更加沉默不语的吗?难道还有什么比你们更加被人们遗忘了的吗?
如果必须谈论女人的话,我将提及两个女人。先说第一个。
我倒要问问您,一个可怜的女裁缝,既年轻又漂亮,年方十八,充满着各种欲念,她的柜台上放着一本小说,讲的尽是爱情故事,她什么都不懂,没有任何的道德观念,一天到晚地在窗前缝制衣裳,由于警察局有令,再没有任何宗教仪式队伍从她的窗前经过,可是,在她的窗前,每天晚上都有十多个被警察局认可的妓女在徘徊拉客;当她为了一件裙子或一顶帽子劳累了一天,手酸眼花,在傍晚时分,手臂支在窗台上的时候,您让她怎么办呀?为了挣点钱给家里,她用她那双可怜而清白的手缝制的衣裙和帽子,她眼见着由一个妓女穿戴着。每天都有不下三十辆马车停在她的门前,从车上走下一个妓女,同载着她的马车一样也是编了号的,一脸不屑地在一面镜子前照来照去,搔首弄姿,把那个可怜的姑娘熬夜赶制的衣裙帽子试来试去,不厌其烦。她看见这个妓女从袋中掏出六枚金币,而她自己每周才只挣一个金币。她把那妓女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一番,细细地观看她的首饰,然后,把她送到车旁。有一天晚上,天色很晚了,她没有活儿做,母亲又病倒在床,您叫她怎么办呀?她只好轻轻推开点门,把手伸到门外,去拉一个过往行人。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一个姑娘的故事。她会弹点钢琴,懂得点账目,会一点绘画,甚至还懂点历史和文法,总之,什么都懂这么一点点。有多少次,我怀着催人泪下的怜悯之心看着这个大自然未完成的可怜作品,而且她还要受到社会的摧残!有多少次,我在那漫漫黑夜中,眼望着这个痛苦的、不健康的火花那苍白而摇曳的光亮!有多少次,我试图重新点燃理在这可怜的灰堆下的熄灭了的那点炭火!唉!她那满头长发真的色如灰土,所以我们都管她叫灰姑娘。
我并不太富裕,没法替她请教师。德热亲经我劝说,关心起这个姑娘来。他请人教她学习她已有基础的东西。可是,她在哪一项上都没有大的长进:只要老师一走,她便抱着胳膊,望着窗外,-呆就是几个钟头。日子真难熬!生活真困苦!有一天,我吓唬她,如果她不用功,我就不给她钱了,于是,她便一声不吭地去用功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便得知她偷偷地跑出去了。天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在她跑出去之前,我曾求她替我绣一只钱包;我把这件伤心的信物保存了很久;它像是世上最阴郁的废墟中一个纪念碑似的挂在我的房间里。
下面是另一个女子的故事。
在我们度过了喧闹、疲乏的一天之后,大约在晚上十点钟光景,我们回到了德热奈家里。他已经先我们几小时回来做些准备。当我到来时,乐队已经开始演奏,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了。
大部分的舞女都是剧院里的姑娘。有人告诉我说,这些姑娘比其他姑娘强,因为她们十分抢手。
我一进门,便投入到华尔兹的旋涡中去。这种真正高雅美妙的锻炼一直是我所喜爱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高尚,更加适合漂亮女人和年轻小伙儿的了。其他的各种舞蹈,与华尔兹比较起来,都只不过是一些枯燥乏味的俗套,或者是寒暄闲聊的一种借口而已。跳华尔兹简直可以说就是在占有一个女人,你把她搂在怀中,一搂就是半个钟头,带着她跳,使她不由自主地激动不已,而且并非没有风险,以致你说不清你是在保护她呢抑或是在逼迫她。有些女子跳着跳着便半推半就的了,她们含情脉脉,沉迷陶醉了,以致你弄不清你在她们身旁感觉到的是欲念还是害怕,弄不清把她们搂紧着的时候,自己是否会晕倒昏厥,还是会把她们像芦苇似的折断。在发明这种舞的德国,人们一定是情种。
我怀中搂着的是一个来巴黎参加狂欢节的意大利茶剧院的绝色舞女。她穿着酒神女祭司服装,外套一件豹皮长裙。我还从未见过像她那么愁眉紧锁、忧郁过度的女子。她身材修长、苗条,她旋转得极其急速,但却是一副懒怠倦惊的样子。看她那种样子,你会以为她一定拖得她的舞伴十分吃力,但是,恰恰相反,你感觉不到吃力,她跳得就像是被魔法驱使。
她胸前别着一大束花,花香使我不由得晕晕乎乎。我只要胳膊稍微一动,她便像一条印度藤蔓似的弯曲,软绵绵的,令人心荡神恰,使我感到像是被一条洒了香水的丝纱巾包裹着似的。每转一圈,你就会听见她的项链轻擦着她的金属腰带所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音。她旋转时极其优美,使我觉得像是一颗美丽的星星在闪动。她在旋转时,始终挂着笑意,宛如一个马上就要飞升的仙子。温馨撩人的华尔兹舞曲仿佛是从她的香唇中发出,而她的头上却长着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编成了发辫,把她的头坠向后面,仿佛她的粉颈过于柔弱,承受不住一头秀发的重压。
舞曲终止,我扑倒在小客厅顶头的一把椅子上。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已经不能自已。我嚷道:“啊,上帝!这怎么可能呢?啊,高雅的怪物!啊,美丽的爬虫!柔情的水蛇呀,你的皮是那么地柔软,色彩斑斓,你紧紧地缠绕着,炯娜多姿!你的表兄弟,天国的长蛇教会你口含苹果缠绕在生命的树上!啊,梅吕辛娜!啊,梅吕辛娜!你把男人的心都虏去了。啊,妖精,这一点你是十分清楚的,你假装情倦懒怠,仿佛浑然不知其精!你十分清楚你在毁灭男人,你十分清楚你在让男人沉沦,你十分清楚男人只要一触摸着你,就要受苦遭罪。你知道男人会因你的微笑,因你的花香,因与你的肉体接触而死去,因此你才娇滴滴地委身于男人,你的微笑才那么地温情,你的花儿才那么地温馨,你才那么多情地把手臂搭在男人的肩头。啊,上帝!啊,上帝!你到底要怎么处置我们呀?”
阿莱教授说过这么一句可怕的话:“女人是人类的神经部分,而男人则是肌肉部分。”汉波尔特这位严肃的学者也说过,在人类神经的周围是一层看不见的大气。我说的不是那些在盯着斯帕尔兰扎尼的编幅在飞来飞去的幻想家,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从大自然中找到了第六感官。这个创造我们,嘲讽我们,毁灭我们的大自然,它就是现在这种样子,它的神秘莫测着实可怕,它的威力强大无比,无须再增加那宠罩着我们的黑暗了。可是,有哪个男人,如果否认女人的威力的话,如果从未双手科颤地离开一个美貌舞女的话,如果他从未感觉到一种无法确定的那种刺激人的磁力的话,他还会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富有生活经验吗?那种无法确定的磁力在舞会中,在乐器的喧嚣中,在使烛光变得苍白的热气中,渐渐地从一位年轻女子身上散发出来,既刺激着她自己,同时又使她周围的人像触了电似的,宛如临风摇曳的香炉中的沉香的香气。
我痴迷木然。当一个人在恋爱之中,就有着这种陶醉之感,对我来说,这并不新鲜:我知道心爱的女人头上闪耀的那圈光亮是什么。但是,使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让我像是中了邪一样,而这一切全都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一束鲜花和斑斓的皮服,她只是轻舒慧婉,用她从江湖艺人那儿学来的转圈的本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使一个心计,而且她都不屑于显出自己对此心中有数!如果这就是上帝七日创造的业绩,那么从前的混饨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